三
近年来,许多学者对“底层写作”的文学性提出了质疑。作为对底层苦难聚焦的一位作家,罗伟章的小说也受到了一些批评。纵观罗伟章以往的创作,他的小说的确存在不够空灵的问题。正如有评论家指出的:“在那里看到的是腿,看不到的是翅膀,至少是翅膀不够坚强,这样,拥有了大地,就可能失去天空。而失去了天空的小说,就够不上现实主义的格。”[3]然而,罗伟章近期的小说在创作策略上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或许这是针对这些批评所做出的回应,但是,在我看来,更多的应该是源自一种写作的自觉。每一个有责任感的作家都不会墨守成规,一条道走到黑,创新是创作生命力和活力的表现。在罗伟章近期的创作中,他比以往更多地采用了介于写实和虚拟之间的意象性、寓言性表达,由此突破了纪实性叙事所导致的叙述平面化和意义的单一化,拓展了自己的艺术表现空间。
从某种角度讲,许多故事本身就具有浓郁的寓言性质,作家总是将他对存在世界的理解,选择一种恰当的文体、形式和叙述策略来进行表述,在做这样的选择时,一个优秀的作家必然不会将文本与外部存在世界构建成一对一的对应关系,而是在多义性和无定性中体现创作主体对客观世界及生活表象的穿透力。透析罗伟章近期的文本,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建立起了全新的寓言结构,试图去实现创作主体对现实的形而下的超越,由此提升寓言的文化底蕴和更深层次的内涵。具体而言,这种寓言结构的构建主要是通过象征的营造来完成的。黑格尔说:“象征一般是直接呈现于感性观照的一种现成的外在事物,对这种外在事物并不直接就它本身来看,而是就它所暗示的一种较广泛较普遍的意义来看。”[4]正是在这样的象征品质中,罗伟章走出了时下“底层叙事”时常陷入的“主题先行”的叙事窠臼,通过对象征世界的营构,以平实的民间叙述形态去关照现实世界,从表层的对民间生活的叙述中把读者引向一种精神沉思。
《马三和我》是一篇通过对生活的整体性象征使审美走向寓言化的作品。文本讲述了一个类似“庄周梦蝶”的故事:马三的一次偶然邂逅,使他从一个自称火腿的人那里得知了自己已经抛弃了妻子,并且以玩弄女性见长,是一个十恶不赦的花花公子。可是,当他回到家时,发现他的生活一如既往,夫妻恩爱,家庭幸福。他把他的奇遇告诉了妻子,妻子表示要和他坚定地站在一起,抵御莫名的流言,捍卫爱情。然而,火腿的幽灵似乎无处不在,马三不得不在虚幻和现实之间不断腾挪,寻找生活的真相。令人更为困惑的是,最终真实和谎言都失去了评价的依据,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正像小说的题目——《马三和我》,在文本中,马三即是我,我即是马三,但马三和我又似有不同,到底马三是我,还是我是马三?“有些梦魇般的幻想,很可能是最神圣的真实。……到底是存在干扰了不存在,还是不存在干扰了存在?”在此,生活的原生态在罗伟章这里被还原成了体验过的梦幻世界,他抹平了现实和梦境之间的界限,以致在梦境和现实之间不断穿梭、跳跃,描绘出一幅荒诞、错乱、病态的外部世界,传达出孤独、恐惧、焦虑乃至自我分裂的内心世界。罗伟章以一种假定性使客观世界变形,在扭曲、荒诞的状态中揭示现代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紧张关系。我们似乎总是被各种各样的流言所包围,久而久之,流言的世界渐渐取代了真实的世界,一切真实都失去了它存在的基底,温情、友谊、信任、忠诚等人与人之间最起码的交往准则早已湮没在现代社会的冷漠和流言中。
与《马三和我》相比,《和平院落》显得更为平实。虽然罗伟章没有全篇采用象征式的叙述,但是他选择了最具民间性的物象——狗——展开叙述。在文本中,作为象征符号的狗不是一种简单的意义传递形式,更多的是一种参与意义生产的工具,这一符号所建构的话语体系形成了一个与现实生活经验模式相平行的世界,由此去完成作为意义生产者的使命。《和平院落》住着的四家人多年来一直相处得十分和睦,但是,却因为一只小狗黑儿的到来打破了长期的宁静。黑儿是一只流浪狗,院落里80多岁的李贵东可怜它,并收留了它。但是就在黑儿到来不久,隔壁李明家的鸡和李才家的兔子,接二连三地丢失,于是黑儿成了嫌疑犯。邻里之间的相互猜疑、谩骂愈演愈烈,最终李贵东在万般无奈的痛苦下,亲手杀死了黑儿。一个院落最终在烹吃狗肉的祥和气氛中言归于好。从某种意义上看,黑儿的死带有一定的殉道意味,这是忠诚、善良所受到的屈辱,黑儿以自己的死恢复了这个院落的祥和平静。但是,黑儿的死不禁令我们悲哀:这是一种怎样的祥和?这种祥和的背后隐藏着多少污浊和龌龊?在这样的精神沉思中,罗伟章对中国传统文化和人性进行了深入的批判和反思。在这里,个性与类型、特殊和一般、短暂与永恒交织在一起,使小说在一定层面上超越了现实的限制,达到了拥有现实、洞悉人生的哲理高度,并由此闪烁出诗性的光辉。正基于此,罗伟章的小说不同于一般的“底层写作”,而彰显了文学应有的精神和厚度。正如张学昕所说:“在文学走向边缘化的过程中,尽管文学的象征看似以弱化的形式继续承担着神话的功能并以此张扬着理想与精神,但象征的营构仍以启示的方式支撑着审美的家园,把文学引向质朴和深邃的哲性诗学。”[5]我想,这也是罗伟章小说给予我们这个时代最珍贵的书写。
米兰·昆德拉说:“如果一个作家认为某种历史情景是一种有关人类世界新鲜的和有揭示性的可能性,他就会想如其所是地进行描写。但就小说的价值而言,忠实于历史的真实仍然是次要的事情。小说家既不是历史学家也不是先知,而是存在的探险者。”[6]罗伟章正是穿越在世俗生活中的一个探险者,他在自己搭建的寓言诗性空间里不懈追寻生存的真谛和生命的意义,并用他的文字做了最真诚、最质朴的展现。
【注释】
[1]傅小平:《罗伟章:为心灵找到通向自由的路径》,《文学报》2007年3月1日。
[2]傅小平:《罗伟章:为心灵找到通向自由的路径》,《文学报》2007年3月1日。
[3]傅小平:《罗伟章:为心灵找到通向自由的路径》,《文学报》2007年3月1日。
[4]〔德〕黑格尔:《美学》第二卷,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10页。
[5]张学昕:《话语生活中的真相》,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09年版,第11页。
[6]〔捷克〕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唐晓渡译,作家出版社1992年版,第4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