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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的建筑
1.5.9.1

罗伟章的小说世界无疑是非常开阔的,尤其是在他近期的中短篇小说中,涉猎社会的各个阶层。这里有挣扎在贫困线上食不果腹的底层农民,有为生计所迫被“逼良为娼”的歌厅舞女,有敬仰知识的锅炉工,有当红的电视节目主持人,还有自由撰稿人、商人、隐性精神病患者、高校学生,等等,覆盖了一个宽广的社会层面。罗伟章以一种全息式的影像,投射出生活的原生态。在善与恶相互交织的镜像中,忠实于自己对生活的感受,以非凡的勇气直面人生的痛苦和现实的丑恶,在灰暗的人生向度中,以宗教般的悲悯情怀肩负起他们所承受的艰辛、屈辱和痛苦。

《哑女》是一篇始终在灰暗色调中展开的苦难画卷。哑女一生的苦难似乎从她出生起就注定了。作为一名弃婴,三叔、三妈把她抱养回家,拉开了她悲剧人生的序幕。她的到来使这个本已贫困潦倒的家庭雪上加霜,而且一起起意外接踵而至,于是,哑女被视为这个家庭的灾星。面对苦难,人性是如此脆弱,肮脏、污秽、卑贱、丑陋、邪恶得到了空前的爆发。三叔、三妈丧心病狂地以乱伦的方式逼迫哑女为他们传宗接代,并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止哑女出嫁。我认为,罗伟章的深刻之处,不仅在于他锐利地揭示出人性中隐藏着的兽性,把人的自然属性从社会属性中剥离出来,提醒人们要有敢于正视人类弱点的勇气;而且,他写出了中国千百年来积淀下来的民族性,以及由此导致的集体无意识对人性的戕杀。在中国的传统伦理道德中,“孝”是至高无上的,孝统摄了一切社会准则,是一切高尚品行的内在依据,是实现一切善行的力量源泉和根本。这样,“孝”已经跨越了时间与空间,成为永恒的命题。然而,这种带有宗教伦理色彩的“孝”一旦超越了人性所能承载的范畴,则必然导致对人性的僭越。在哑女身上表现出的完全丧失自我的“孝”,成为她悲剧性命运的原点。她温顺地隐忍了父母的兽行,并且甘愿放弃自己的幸福,陪伴在禽兽父母身边以尽孝道,放弃了做人起码的尊严和人格。人性在无原则的孝道面前发生了变形和扭曲。由此,我们看到,罗伟章不仅写出了一个女人的沧桑命运,而且折射出了人性中最具震撼力的悲剧。

可以说,苦难是罗伟章彰显人性的一个窗口。在他笔下,苦难绝不仅仅是物质上的困窘和生活上的艰辛,它更多是对人心灵创伤和精神痛苦裂变的展示。《冰火高原》就是这样一篇描写苦难中的精神放逐和灵魂救赎的小说。罗伟章运用了他并不常用的独幕剧式的叙事结构,讲述一对婚外情侣偷偷外出旅行时,在荒无人烟的沙漠翻车遇险,男人受了重伤,行动不便,两人在生死时刻的艰难抉择。文本将空间、时间和人物都尽可能压缩到最低限度,拦腰起笔,从中间开始叙事,大量的往事交代都在两人的对话中推进完成,最后在一个悲壮的高潮中定格了全篇。一般来说,同样一个故事,采用不同的叙述方式,就可以产生不同的叙述效果,而不同的叙述效果又能反过来使这一故事增生不同的新意。我认为,罗伟章采取完全戏剧化的叙事手法,正是要在舞台化的小说场景中聚焦现代人面对苦难考验时的精神危机与信仰。文本中的男人和女人在爱情天平上的重量是失衡的。面对因外出偷情所导致的绝望境地,男人心中充满了懊悔和恼怒。“即使活下去,即使腿治好了……我可不能什么都抛开。虽然你在电视上风光,但那风光都是虚幻的,我却有稳固的社会地位,我跟老婆也不是不恩爱,她虽然多次闹离婚,可不是真心的,她只是因为太爱我才做出这种极端的行为。我也爱她呀,我不爱她,早就跟她离了。我还有个十五岁的女儿呢!”由此,他不仅将往昔的山盟海誓抛之脑后,而且“他恨死了这个女人”。罗伟章在近乎反讽中解构了男人的精神世界。他的精神困境来源于人与世界、与自我的疏离。因为在这个物质主义大行其道的时代,理想缺席、价值消解、人格萎缩,只剩下欲望的旗帜在空中翻飞,由此导致所有的意义都变成了无意义。

罗伟章没有逃避生存的困难和精神的困境,并且,他也一直没有放弃希望和救赎。在《冰火高原》中,如果说男人是冷酷的“冰”,那么女人显然就是燃烧的“火”。她的爱“太令人恐怖了,她什么也不怕,什么都可以抛开,即使不让她担任广受公众瞩目和喜爱的电视节目主持人,她也毫不足惜,即使离婚前丈夫扬言要毁她的容,她也无所畏惧”。这样的爱不由使我想起了歌德的名言:“我爱你,但与你无关。”她将爱情视为生命,充满着至高无上的激情,即使对方并不值得她这样付出,她还是心甘情愿付出自己的一切,哪怕牺牲生命也在所不惜。女人这种近乎信仰般的爱与执著,令人慨叹和欷歔;这份充溢着心灵的激情,让人感觉高贵而华美;这份近乎残酷而绝美的爱情,向世人张扬着一种只有奉献不图回报的人性尊严:“我爱你,但与你无关。”在我看来,这份苦涩的爱情本没那么美好,却因坚守而变得无限美好。

可以说,苦难意识是文学永恒的母题。但是,一个优秀的作家所叙述的苦难必然会冲破狭小的个体空间,附上整个民族和人类的悲情。他会走向大众,介入大众的真实苦难,经过炼狱般的思考,最后触及整个民族及全人类的种种忧患。面对诸多伤痕与破碎,他的写作情怀不会再是个人的自怨自艾,而是能代言整体的个体真实。我想,一个作家的文字一旦能够穿越自己,抵达一个民族的忧伤,触摸到人性的伤痕和破碎,那么,他的文字必然能够照亮未来,跨越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