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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的建筑
1.5.7.3

我想起美国当代短篇小说大师雷蒙德·卡佛的话:“写作,或是任何形式的艺术创作都不仅仅是自我表达。它是一种交流”,“我开始写东西的时候,期望值很低。在这个国家里,选择当一个短篇小说家或一个诗人,基本就等于让自己生活在阴影里,不会有人注意”[3]。而我们却没有在金仁顺的小说里看出任何自我的阴影或沉郁,相反,她在表现这些沉郁和悲凉的时候,给我们的是她更为积极和慷慨的姿态,尽管她同样更多地选择短篇小说的方式与现实对话。也许她感觉到短篇小说这种文体方式,最为切近她对现实生活的内在感知,适合她将生活虚构、处理成一次记忆、一个梦境和一种情感的迷宫,隐喻当代生活,表现当代人的情感、精神危机,以及在危机中的沉醉与挣扎。所以,我们总觉得,金仁顺是一位对自己的写作选择和取向异常坚执的作家。她耐心、细腻而平静地以自己的小说与生活进行对话和交流,这个过程对她来说,不仅始终伴随着自身真切的生活感受,而且,她也在竭力地通过小说语言对情感世界追根索源,凸显生活的意外和变迁莫测。

我们会在不同作品的叙述中,感受到她也许是有意无意地使某些段落、情境、对话以特定的方式发生微妙的相似性重复,但在这种戏剧性的、不厌其烦的一次次叠映中,我们看到了每一次相似性情感的细微差别,故事情节和人物心理节律的不同伸展和收缩,它们之间也一次次构成文本表达的“互文”。她的若干小说组成了若干的竹笋,细心的读者,一定会在层层剥笋式的展开中,领略到自己无限的感动。我曾一直在技术的层面探讨一些作家短篇小说写作的方法或策略,以及短篇小说获得力量的渊薮。我觉得金仁顺的短篇小说结构,依靠的往往是叙述的自然性和内在的规定性。好的短篇一定是可遇不可求的,是际遇和灵感的产物。金仁顺喜欢把小说写作视为“将过往生活进行‘碎片整理’”,而且,“我们也是被选择而不是选择的一些人,一些故事找上了我们,如同灵魂附体,不把它们抖落出来我们就不得安生”[4]。显然,这里体现了金仁顺的自信,她的小说理念的日趋成熟。我们不怀疑她十余年来对自己钟情和热爱的小说写作的功力锤炼,作为被视为缺少生活沧桑感的“70后”作家,在这个时候,内心的淬炼和艺术品质的高贵就显得特别重要。我们格外欣赏和认同金仁顺良好的艺术感觉和气质,以及其小说的形式感和纯粹性。这是一个有个性的作家必备的先天性因素或条件。我们看到,生活和情感的“碎片”,总是能够被她冷静地整理成一个个幽微入细、暗香浮动或灵魂颤动、撕心裂肺的梦与现实交织的文本,弥漫着感伤主义气息的文字,似梦似幻的氛围场景,人物之间或微妙、或朴素、或困窘的关系,以及相互间真诚的感应,金仁顺都能够赋予其一种直觉的把握。她显然已充分意识到自己探测生活的纵深度,事物发展变化的逻辑和本然性、人物的本能和非理性,因此,她能很好地掌握叙述的节奏和分寸感。

《云雀》、《水边的阿狄丽亚》和《拉维茨基进行曲》等几个短篇,在叙述节律的把握上都曾给我们留下深刻的印象。从中,我们能够体会到金仁顺小说叙事的形式感和审美表现方面的独特气质。

我们一直在琢磨,《云雀》这篇小说的名字为什么叫《云雀》。一个在大学里读书的叫春风的女孩子,结识了一个在这个城市经商的韩国白领姜俊赫,他们之间产生了恋情,发生了并不算令人惊奇的“婚外恋情”故事。这期间,春风与同学裴自诚也在不经意间演绎着更“本色”的青春故事。问题在于,小说所讲述的这两个交叉的故事,一个平淡中透着悠长、沉郁和世故,一个张扬着本然、冲动和单纯。金仁顺很好地把握了人物在故事推进中情感方向的变化和内在玄妙,昭示爱情使人成熟,爱情也使人迷惑的品性。小说在叙述过程中,充分而细腻地思考着在一种平易、朴素的语境里如何将人在情感方面的暧昧性、自私性、肆意性和脆弱性表现出来。最初,我们的阅读就一直被叙述所牢牢抓住,中规中矩地起承转合,温柔的宽容、细腻的谅解,使情感或性爱在我们对日常生活的体味中不断地再生,却也不断地走入犹疑、矛盾的迷津。也许,正是因为金仁顺并不想在小说中追问什么,才使得她的叙述和结构没有太多的负担,她的故事总是散发出轻逸、浪漫的余韵。可以说,这种对人的行为细节和心灵深处的感知,是非常冷静的,阅读《爱情诗》、《彼此》、《秋千椅》等小说,你也会处处感到她叙述的节制。这里面,小说不回避“性”的冲动和缠绵,也满足于对人的潜意识或非道德化冲动的控制,她很少将自我的情绪同化在人物的身上,更不用二元对立的价值视角恒定人性的复杂,而是表现性爱、情爱和爱情本身的自然和美妙。这样,金仁顺小说叙述的结构和节律,就在很大程度上“连通”了生活的自然形态,并以此凸显社会结构、家庭结构以及人性的偏离和冲突。特别是,金仁顺的小说语言,舒缓有致,天然具有的文学质感,构成对她小说叙述力度的美学支撑。在许多短篇小说中,金仁顺还小心翼翼地在人物的心理层面进行艺术解剖,不经意间制造出情感的落差和悬疑,使人在徐徐前行的叙述中体会内心世界的奇崛诡秘,甚至渊深狂乱,她通过引爆人物的内心世界而引爆整个生活世界。《松树镇》、《莫莫格》和《爱情进行曲》这几个短篇在人物心理的呈现和挖掘上就显示了她的干练和细致。

只要简单归结一下金仁顺小说不断呈现的几个主题意蕴及其小说结构方式,我们就会发现,她热衷、习惯选择出其不意的跌宕叙述将人物和故事引向宿命的结局。在一定程度上,这些小说中的戏剧性场景,给我们的感觉就如同一场场排练,现实与虚构模糊呈现,你无法不相信,虚构的故事、小说对现实或存在世界的“扭转”性想象,不时地越出体验的边界,给我们提供一个洞察现代人情感、灵魂的不安和悸动,以及“婚外恋情”的新视界。这些无疑是现实情感和人心的具象写照,浮现着当代生活不容忽略的、最为深刻的精神主题。

王安忆认为:“小说是目的性比较模糊的东西,它不是那样直逼目的地,或者说,它的目的地比较广阔。”[5]以我们对金仁顺的阅读,可以肯定,金仁顺的“目的地”是非常开阔的,因为她有不可估量的才气和叙述能源。但是,她小说题材的单一性,小说布局及其结构的缺少腾挪,长此以往,必然会造成文学表达格局的狭小,也可能会造成自身写作视阈的某种局限。我们认为,金仁顺的这个“彼此”世界,恐怕绝不是一种经验生活的简单积累,也不仅仅是小说功能追求方面的对称、平衡和修辞的完整,所以,她的小说写作,需要一种更为结实的结构力,更具精神境界的叙事信仰,这就不仅要有“化骨绵掌”般的激情和彻骨力量,还要有那种对于世界的宽容情怀,对生活的虔诚心和承载力,也就是说,要深切地表现存在世界的重量感,呈现小说所特有的对生活的判断力和高渺状态。在此,我们对金仁顺的写作满怀信心和期待,相信她有着广阔的目的地,因为,我们已经在她的长篇小说《春香》中看到了这种变化的端倪,而这部长篇的产生,完全可以视为在短篇小说写作之中的厚积薄发。

【注释】

[1]程永新:《一个人的文学史》,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99—100页。

[2]金仁顺:《时间的化骨绵掌》,《作家杂志》2008年第7期。

[3]〔美〕雷蒙德·卡佛:《大教堂》,肖铁译,译林出版社2009年版,第233、238页。

[4]金仁顺:《之所以是我们》,林建法、徐连源主编:《中国当代作家面面观——寻找文学的灵魂》,春风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459页。

[5]王安忆:《王安忆读书笔记》,新星出版社2007年版,第21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