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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的建筑
1.5.7.1

写作是一种宿命。一个作家终其一生能写出什么样的小说是一种宿命。而我感觉,一个小说家能写出什么样的短篇小说尤其是一种宿命。与长篇小说相比,短篇小说写作常常是灵感触角延伸至生活纵深处的一次闪耀,或者是,在一种经验、精神和感觉之间,故事、人物、语言、结构相约之后的不期而至。同时,它也是作家与存在世界、与自身的一次次激烈博弈。从这个角度讲,作家有时又可能是被动的,冥冥之中被某种事物本身所牵引。余华在谈到他的写作过程时,就经常说起作家在进行小说叙述时的某些失控状态。莫言也说过:小说在写我。但这里面却有一个重要的前提,那就是作家一定要拥有对生活和现实进行寻找、发现和选择时的自信。大江健三郎在论及小说写作的时候,曾引用《圣经·约伯记》里的那句话:“我是唯一一个逃出来向你报信的人”,他以此作为小说写作最基本的准则。其实,这是需要一种开天辟地的勇气的。文学本身不会轻易给一个作家装模作样地拯救世界的机会,如何发现并且能够通报存在世界的奇妙和隽永的意味,绝不仅仅是一个小说家的道德良知,还涉及某种叙事的伦理和法则。

金仁顺的写作在很大程度上就有一种宿命的意味。特别是对于她的短篇小说写作而言。其实,我在2007年读到她的《彼此》、《云雀》和《桔梗谣》三个短篇小说时,就进一步意识到金仁顺与短篇小说之间的某种宿命。

迄今,金仁顺只有一部发表于2008年的长篇小说《春香》。我们在阅读程永新先生的那部《一个人的文学史》时,曾读到金仁顺在2002年写给《收获》杂志的一封信[1],她在信中坦诚地表达了她写作第一部长篇小说时的困扰。我不知道那部长篇是否就是后来的这部《春香》。也就是说,金仁顺在开始写作十余年的时候才构思、完成她的第一部长篇。这其中十五年不算短暂的写作时光,她都在小心翼翼地经营着她的中、短篇。而实际上,自1996年起至今,金仁顺的短篇小说也不过四十篇,每年只有三四篇。看得出,她的写作始终保持着一种审慎而轻松的心态,在我们这个时代,一个执著于中、短篇小说写作的作家,总是会令我们生出由衷的敬畏。我最近在对金仁顺迄今创作的所有短篇小说的阅读中,开始觉察到一个作家与某种文体、某种艺术样式的宿命般的神秘关系,即作家表现生活和存在世界的精神取向和艺术选择之间的微妙把持方式。并且,我们从中感到,金仁顺的写作,的确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一种能够耐得住寂寞的写作,这不仅因为她能尽量地“出离”现实的喧嚣和嘈杂,沉浸于她虚构的精神、情感世界,还在于她对短篇小说的偏爱和执拗。她或许意识到了这种文体与自己艺术感觉和品位的某种契合,甚至小说写作中的自我精神纪实与虚构,都带给她自信和自尊。“写作十年,我的生活如今可以用‘沉静’来形容。我的写作始终不能——我也不想——把‘超越’、‘理想’、‘崇高’之类的词具象化。对我而言,写作更像是一个可以独处的房间,能让我看看树,看看天,无所事事。”[2]那么,我们现在完全可以在金仁顺的小说里,体味到她十年来对自己写作方式或者说写作姿态的某种坚守,一种非功利性的、率性而纯粹的写作。这里面有她对生活、事物或存在世界的耐性,有“十年磨一剑”的韧性,加之,她丰富的想象力和虚构力量,久而久之,在她的小说里,渐渐地生成一种对生活本身的洞穿力,金仁顺的文字中蕴藏的这种奇异的力量,通过性爱、情感的母题繁衍开来,并贯穿始终,她在一种命定的目标里展开了对世界的化骨绵掌。这时,虽然我们无法分清楚金仁顺究竟是想质疑和揭露什么,还是要彻底地击碎什么,但小说带给我们的则是叙述文字之外无限的精神延伸,那是一种详尽而绵密、认真而有韵律的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