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与许多“70后”作家一样,梁静秋描绘的现代都市爱情不可避免地带着浓郁的时代色调,表现出后现代文化对情爱观的强烈渗透和影响。这就是神圣性、高雅性、经典性爱情话语的消失,爱情不再追求玫瑰色里程终点那座神圣的婚礼殿堂,也不再追求海枯石烂的山盟海誓,甚至性爱高潮那瞬间的销魂也失去了往昔的激情和魅力。梁静秋仿佛要抽空爱情所有坚实的内涵,在这里,爱情就像一个通透而芜杂的立体陀螺,让我们从不同的维度去思考,它的无规则的、变化多端的旋转到底能够承载我们人类怎样的情感。
实际上,梁静秋笔下的爱情质地单纯到透明,在阅读过程中,我只感受到一种令人窒息的疼痛感始终刺激着我。“疼痛”,作为一个关键词在梁静秋的笔下频繁闪回,恰如《中国作家》对她的《有多少爱可以重来》的评价:“这是一部很有现代疼痛感的爱情题材长篇小说,常见的三角关系,不常见的感受和描写。”[1]用疼痛来理解的爱情必然会带上一丝阴霾的偏执基调,在思念中品味痛苦甚至病态般的自虐和他虐便构成了爱情疼痛感的全部内容。在《有多少爱可以重来》中,爱情复杂微妙地裹挟在小妖、王东、陈七三人之间,这种两难的抉择带着先天的痛楚。小妖这个典型的现代都市女性,年轻、时尚、善良、热情又活力四射,同时玩世不恭,甚至还带着些许的病态。在情感上,她始终徘徊在王东与陈七之间,陈七的执著让她难以割舍,而对于她真爱的王东她又无力完全接受。于是,小妖就这样在两人之间不断腾挪,备受煎熬却又享受着疼痛的快感。刻意的自虐成为小妖制造疼痛的一种方式,她在酗酒、狂欢中麻醉自己,她说:“我不得不承认,王东的秉性跟我实在是太相像了,尤其在对待疼痛这个问题上,我们两个人都有点病态的执著……他和我一样,总是迷恋那疼痛带来的短暂的兴奋感。我非常了解他此时的心情,他是想让自己的心,狠狠地疼上那么一下子,也许自己后半辈子的精神生活就全靠这一下子也说不定呢。”在梁静秋笔下,爱情的本质是忧伤,一次次漫长的爱情之旅,形同一次次残酷的精神凌迟。爱情如同精神鸦片,让人们在不断地缴械、被俘虏中,依然前仆后继,愈战愈勇。正像王东所说:“我经常地想你,我甚至迷恋上了这种想念你时的疼痛感觉。正因为我并不知道这种疼痛的顶点和极限在什么地方,所以我更加地好奇,身不由己地朝着这个方向,一直走过去。”其实,不仅是自虐,爱情的疼痛感还辐射到一种对对方的刻意伤害上。在中篇小说《恋爱课》中,“我”与王东之间的爱情是在人为制造的僵持和冷战中拉开的,两个人互不妥协,刻意去体验爱的疼痛。“我们分别体验到了那种我一直追求的疼痛,很危险,很艰难,但也很有意义。作为爱情至上的人,这种体验几乎是必需的。”由此,爱情便成为在解构永恒的语境中追求瞬时的强烈体验。这是一种典型的后现代话语,英国著名社会学家齐格蒙特·鲍曼曾说:“后现代境况有一个总体特征:它摧毁了时间,并使得对于可以无限的时间流的感知凝结成对现在时间的体验,或者将其分割为一系列自足的片段,而每一个片段都是短暂瞬间的强烈体验,并且尽可能彻底地与其过去及其未来的后果分割开来。”[2]这种将永恒拆卸,重新分割组装成瞬间的爱情,无疑被消解了意义,狭隘的幸福欲念与肤浅的人生愿望取代了曾经神圣的爱情,婚姻本位主义被彻底颠覆,道德、伦理、正义、平等、公众利益等宏大主题也被排斥为异己,爱情既失去了社会的内涵,也挣脱了自然的羁绊,分解成一个空洞的自由原子。
那么,这种“自由原子式”的爱情,导致的一个严重后果就是爱情主体性的缺失。爱情在自身意义消解的同时也消解主体人生的意义。小妖说:“悲和喜,尖锐和麻木,甚至生和死,我都觉得好玩儿,玩儿够了,就无所谓了。有的人热泪盈眶是由于激动或委屈,而我的热泪盈眶,纯粹是排泄,对世界的一次又一次不屑一顾的排泄。仅此而已。”黑格尔曾说:“……在爱情里最高的一种是主体把自己抛舍给另一个性别不同的个体,把自己的独立意识和个别孤立的自为存在放弃掉,感到自己只有在对方的意识里才能获得对自己的认识。”[3]黑格尔在这里所提到的传统意义上最高尚、最圣洁的爱情,同样也表现出了主体性的缺失。但是,这种缺失只是爱情主体将生命的意义和价值转嫁到了对方的身上,在镜像的人生中自我观照,并由此激发出超越极限的能量,在对方那个已然合二为一的个体身上去实现人生的价值和理想。显然,这与“自由原子式”的爱情有着本质的区别。现代社会所导致的信任危机使得传统意义上的最高尚、最圣洁的爱情成了纯粹的“乌托邦”。主体性的缺失不再是积极的建构,而是一种彻底的解构。不仅是爱情本身的解构,也是爱情主体自身的解构,所必然导致的结果就是情感的厌倦和心灵的焦虑。于是,我们看到在梁静秋的小说文本中逃避、厌倦、痛苦、自虐成了爱情生活的中心话语。
显然,当爱情不仅从自然这个承载它的母体中脱胎出来,而且也挣脱了社会对它的情感约束力之际,便完全成了男女二人之间的私人话语。但是,并非所有男女之间的关系都是理想爱情中的镜像对称,很多情况出现的是一种非对称的欲望误读。对此,后现代主义者拉康有过很透彻的论述。他认为,驱动我们产生爱情的原因并不完全在于作为欲望客体,并不是如意识上所想的是因为她/他而爱她/他,而必然是她/他身上的又不是她/他的东西引发了我们的爱。于是他说:正是爱你,我才要摧毁你[4]!正是在这种摧毁性的仪式中,我们才真正明白自我的缺失与诉求到底是什么。因此,这种自足性的爱情是摧毁性的而不是建构性的。我想,这也是梁静秋对爱情深刻而独到的理解。在她贯穿着强烈切身感、自传性与主观化的叙事文本中,我们深深地感受到建立在后现代文化根基之上的爱情观。“性爱规范正在从强制规范的法律化形式走向个人契约式的自由关系状态,原有的作为社会性事件的婚恋,转而为纯粹的个人事件。”[5]或许这也正是全球化消费文化背景之下的爱情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