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守望中的精神穿越——评潘向黎《穿心莲》
作为出生在60年代后期的女作家,潘向黎的创作明显带有游弋于“60作家”与“70作家”之间的多重介质。与许多“新生代”作家一样,潘向黎擅长在繁华都市的霓虹灯下打捞形形色色的爱情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往往是与她年龄相仿的都市白领,她们拥有稳定优厚的收入,生活时尚,讲究品位,名酒香茗、法国大餐、日韩料理,还有高档服饰和化妆品组成了她们日常生活的具象层面。所有这些表层叙事似乎都充溢着小资情调,归纳出消费主义时代的符号表征。然而,从她的文字里,我总能感觉到,这些时尚符码背后隐匿的却是难以释怀的古典情结。现实生活的压抑,情感与心灵的空虚,对浪漫情怀的追寻,对理想主义的执著,都是60年代作家笔下常见的。除此,潘向黎善写故事的能力,在同代作家中无疑也是非常突出的。她的小说题材单一,人物相近,然而,她却能凭借悟性、敏感和自信,将一个个故事和细节写得结实而有质感,尽显自己的才气和独特魅力。而文本中营造的诗意的境界、温婉的情调,日常生活下涌动的生命脉搏,都让我们感受到潘向黎的聪颖和典雅之气,以及女性作家独到的温婉细腻。正是这种双层介质,使得潘向黎这位并不多产的作家,不仅能够连续登上小说排行榜,也为我们打开了浮华都市生活掩盖下的女性心灵富有质感的一面。
可以说,上述这些能够被称为“潘向黎元素”的艺术手法和精神品质,在她的长篇新作《穿心莲》(载《钟山》(长篇小说)2010年A卷)中得到又一次完全而充分的展示。故事依然被精心安排在大都市背景下,男女主人公的设定,使人很容易将叙事定格在一个或凄美感伤或惊天动地的爱情构架中。女主人公深蓝是一位刚刚在事业上起步的畅销书作家。这位用时尚名词可以被称为“熟女”的单身女性,聪颖、单纯、清高、孤傲,虽然不是十分美丽,但也清新动人,别有一番韵致。男主人公漆玄青则仿佛是来自琼瑶笔下的白马王子——英俊、富有、才华横溢、多情温柔。这个除了“牙齿有点黄”之外,完美得几乎找不到任何缺点的成熟男人,留学归来,在一家出版社担任编辑室主任。有才华、有创意,温柔体贴、善解人意。他能够冒着赔钱的风险,让深蓝放下包袱,放慢写作的进度;他把深蓝奉为女王,可以陪她彻夜坐在海边等待日出;他甚至满足了“所有女人都会有个梦想,就是有一个男人在她面前,单膝跪下,给她穿鞋”这个奢望。他有着无奈而不幸的婚姻,久病的妻子性格乖戾,对他的精神折磨似乎成为她生存的唯一理由。至此,所有的叙述策略都让我们深信不疑,接下来潘向黎要讲述的将是,这一对情投意合又天造地设的有情人的爱情奋斗史。出乎我们的意料,潘向黎再次向我们“炫耀”了她的叙事智慧。就在深蓝和漆玄青克服了内心的障碍,终于相拥在一起的时候,漆玄青的妻子却意外地自杀身亡。这种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发生的惨烈巨变,是漆玄青无法承受的。他忘记了对深蓝的责任,再也无法顾及两人的爱情,选择了逃避。对他而言,隐藏在爱情真空背后的是以自我为中心的自恋意识。情爱的目的,是在精神流浪的过程中寻找慰藉的寄托,而不是富有牺牲精神的崇高奉献。因此,正如深蓝所说的:“人生的许多感情,就像去掉了莲心的穿心莲子,你可以一直好好收着它,但不能指望它真的发芽。”至此,现实和情感的残酷性与杀伤力将美好、真诚、温婉统统碾成了碎片。
我以为,这部小说最成功的地方就在于借助爱情话语的言说,试图在目乱神迷的现代生活中,揭示女性心灵深处的渴望,从而为迷惘的人性找到一条还乡之路。在小说的后半部分,人物之间的复杂冲突完全转化为个体人物单方面的内心撕扯和对抗。正是这样的一个跳转,使得人物的内心空间能够更充分、更自由地晾晒在读者面前。我们看到,后来的漆玄青几乎彻底地隐遁了,他的出走算是吊足了读者的胃口。在每一个他有可能出现的片断里,我们都翘首企盼,满怀期待地等待他奇迹般地出现,并为他不负责任的行为找到最恰当的理由,期待看到一个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圆满结局。然而,我们的阅读期待却一次次地落空,真是“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曾经完美的标杆化作了锋芒的利剑,直刺得深蓝遍体鳞伤。正如漆玄青的名字所隐含的寓意,玄青即是深蓝,漆玄青也就自然化作了欺骗深蓝情感的无情杀手。在文本的结尾处,当漆玄青仅仅以一个背影匆匆闪过的时候,深蓝忽然明白,“我是站在沙漠中看海市蜃楼的人,再惊讶再激动也不应该狂奔过去,因为我知道,那不是一个可以抵达的地方,那里面的楼台不能让我栖息,那里面的清泉不能让我掬饮。当人遇见海市蜃楼,最好的选择是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注视它,一直到它消失。我明白,所以我还是站在原地,看着他”。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人物面对沉重时的选择,痛楚的灵魂、内心的哀婉,人性仿佛出离现实世界被投入幽暗空间的绝望。这时,潘向黎也无法为自己的人物找到一条走出人生困窘的轻逸的道路。
从这个角度看,《穿心莲》绝不仅仅是一部完整意义上的爱情小说。它在情爱纠缠的背后,言说了女性深邃隐秘的情感世界。深蓝是一个在遇到漆玄青之前感情上已经受过重创的女性,如同一个溺水的人,需要的是心灵的救助,可是漆玄青伸出的那只手在刚刚拉住她之际,却又放开了,任由她在无边无际的水中挣扎。因此,《穿心莲》实际上也是一部女性自我拯救的心灵史。洪治纲在评论潘向黎的小说时,认为她的小说“将各种可能性的生存状态附着于那些骚动不安的心灵中,并由此进入人物繁富驳杂的精神内部,从而让很多小人物小事情小纠葛拓展出许多耐人寻味的意蕴”[1]。对于深蓝而言,漆玄青的出走,给她的生活带来了很多潜在的可能。她可以自暴自弃,以自身的堕落来惩罚对方;可以寻求另一个暂时的避风港,重建一个爱的小巢;可以执著等待,誓死不渝。但是,潘向黎让深蓝选择了一条平和的、舒缓的自我拯救之路。她在旅行、工作、写作中寻找生存的价值,在日常起居甚至刺绣中寻觅美的踪迹。在爱情的轨道上,她不断寻找又不断受伤,感情进进退退、千辛万苦,最终在爱情的守望中完成了对自我的精神超越。或许,只有在这种爱情的疼痛与守望中,女性才能更好地调整自己的生活方式和厘清自己的存在价值,积攒生活的希望。可以说,潘向黎在文本中始终努力避开故事的外在冲突,从人物的内心去寻找叙事的内驱力,从而在理想与现实的游离状态中推动叙事。她喜欢捕捉那种瞬间的灵魂漂浮的感觉,描摹那些细致而微妙的层次,以及富有想象空间的“轻触微温”。这也是小说带给我们的另一种精神存在的力量。男性被完全置于女性的视野之下,通过清晰而又理性的透视,在颠覆男性话语霸权的语境中,用女性的目光重新审视爱情中男人与女人的关系,女性的爱情观念以及女性存在的意义。
《穿心莲》这部小说,之所以能对女性内心世界做精微的透视,并非出于作者直接而冷静地显示女性意识的必需,而是让一种温婉的诗意弥散在文本里,在异常精致与细腻的描绘中,让女性心灵的律动摇曳出动人的光辉,凸显现代与古典、现实与浪漫交织在一起的特殊韵味。比如,刚描摹了临帖着“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对联的带着古典气韵的茶馆,镜头就立刻切换到了充满现代时尚感的作家画册:阳光、海滩、美女、咖啡、名表、腕带所共同组成的图景。在这样的茶馆看这样的画册,谈论富有创意而新潮的选题,本身就是奇妙的诗意组合。深蓝与漆玄青刚刚结束浪漫的海岛之旅,便立刻转入了现实和日常频道;两人刚刚深情相拥,就传来漆妻自杀的噩耗;有关亚瑟王的温馨夜谈之后,是父亲离去的沉重打击。这些,借用金圣叹的话就是“山摇地撼之后,忽又柳丝花朵”[2]。正是在这样充满艺术张力的叙事中,使文本延伸出无穷的韵味,充溢着灵动的诗意。而清醇典雅的境界、唯美的情调、优雅的叙事和精致的语言,更是让我们沉浸在诗意的空间里去感受女性的心灵诉求。与此同时,我感觉到,潘向黎也在以这种“静美”的叙述,试图恢复我们饱受摧残的感观和心灵丧失的真实感受的能力。
另外,文本中,作者不断让主人公以小说家的身份切入自己的写作过程,这样,文本略带有“元叙事”的“戏中戏”的形态,使生活叠影、幻化、复合,使惯性的叙述被另一种叙述力量所强化、推进。我们甚至会联想,是深蓝虚构了生活,还是生活“重构”了深蓝?
潘向黎的叙事似乎是在刻意躲避宏大叙事的主题,她的小说总是陶醉在相对狭小的时空里,但她依据自己的审美趣味去解读生活和爱情,从中不断寻找自我和探寻女性生存的空间。虽然这一点或许会被人们视作管窥蠡测,但是,许多大作家都认为文学艺术是极具个性色彩的形式载体。巴尔扎克认为小说是研究偶然,托尔斯泰把艺术视为“无非人类交流情感而已”。潘向黎的小说追求,就是在极具个性化的空间里去揭示一个个人物的灵魂悸动。正如她自己所说,只要她的小说能够打动读者的心,能够像现在一样经常听到有人告诉她,小说里的某个细节是如何令一些女读者感动甚至流下了眼泪,致使地铁坐过了站,这就足够了。我想,或许,潘向黎的志向在一些人看来并不高远,却是一个作家内心的需要。
【注释】
[1]洪治纲:《在隐秘的女性空间里游走——潘向黎小说论》,《山花》2006年第5期。
[2]叶朗:《中国小说美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10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