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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的建筑
1.5.2.3

从一定意义上讲,宋晓杰的诗歌具有强大的时代承载力。她的许多作品,都表现出对我们这个以加速度奔跑的时代的担忧甚至惊悸,这也是宋晓杰诗歌中最为厚重的部分。安德鲁·芬伯格说:“我们正在进入一个以泛化的技术为特征的新时代,这些技术以难以意料的方式影响着我们。”[2]的确,我们生活在一个技术暴力的时代,技术以其最精纯的数学语言为我们的时代言说着新的法规。那些漠漠水田、阴阴夏木,无主自横的小舟,深山林谷中的茅屋,早已封尘在遥远的记忆中。曾经的诗意家园早已不复存在,诗意在技术的遮蔽下隐匿不彰。由此,现代人文思想的焦虑之一,就是如何找回那早已远离我们的诗意,去实现一次次净化或灵魂的复归。

在宋晓杰的诗歌中,这种时代的焦虑表现得尤为警醒。对宋晓杰这样的诗人来说,一旦涉及精神和灵魂归属的命意,她是绝不会视而不见的。《走着,走着就慢下来》在回环复沓的调子中,反复吟唱着“慢下来”。“我慢下来,在应该不应该的时候/要自觉不自觉的时候:/把叶脉的通渠修筑顺畅/把鸟雀的音符打磨光亮/让种子在炸裂的一瞬收紧笑容/让河泊在一滴水中放大光芒。”或许,现代技术已经彻底重铸了我们生存空间的整个地基,整个屋宇框架,一切都在各种机器的拉动奔跑下,远离了上帝原创的那个古朴的世界。而找寻诗意家园的唯一途径就是“慢下来”。“我说慢下来就是另一种/疾走,就是在渐次沉陷的/大地上,跪下来/摊开双臂说:我爱!”诗歌带着阿基里斯悖论的意味隽永而悠长。阿基里斯这个希腊传说中跑得最快的人,却永远也追不上一只乌龟。实际上,想要弥合阿基里斯与乌龟之间那段永恒的距离,仅靠速度是无法企及的。速度俨然已经掏空了现代人的精神内核,使存在本身成为一种伪生命的符号。于是,“慢”成了宋晓杰诗歌中一个频繁闪现的关键词。《缓慢的……》、《真正的爱情在于心灵》、《我们都是行动多于语言的人》、《不知怎的》、《春风浩荡》等作品,都以简洁疏朗的笔调,反复表达着对“慢”的渴望。宋晓杰正是在放慢的脚步中,回顾流连,试图在这个技术霸权主义时代寻求精神的还乡。《那时候……》中,宋晓杰带着乌托邦式的情怀返回那个“天地洪荒、混沌初开/分不清什么昼夜、寒暑、稼穑、春秋”的蛮荒时代。“那时候,山谷幽静、溪水清澈、空气湿润/蛇不毒人,狮子和羊羔住在一起/那时候,没有充足的绿叶蔬菜和黄澄澄的谷物/也没种植茶树、烟草、咖啡、香料、罂粟/那时候,不用脱坯、烧窑、织布、晒麻、浆洗被褥/也不存在撒谎、中伤、猜疑、算计、互相埋葬/那时候,一抬头就是晴空,一低手就是甘露/在水边的空地上,点燃篝火,为生死欢呼歌哭/没有音乐、美酒和权术,也可以寻欢作乐。”远古地老天荒时的诗意空间,是与现代文明水火不相容的。“……后来,后来,就产生了所谓的文明/文明:就是那片树叶和致命的苹果。”在这里,宋晓杰似乎终于找到了一种解决或减缓与现实紧张关系的方法。她的这种对现代文明近乎偏执的决绝态度,不禁使我想到了海德格尔在谈到凡·高的不朽画作《农鞋》时那段令人深思的话语。

从鞋具磨损的内部那黑洞洞的敞口中,凝聚着劳动步履的艰辛。那硬邦邦、沉甸甸的破旧农鞋里,聚积着那寒风陡峭中迈动在一望无际的永远单调的田垄上的步履的坚韧和滞缓。皮制农鞋上黏着湿润而肥沃的泥土。暮色降临,这双鞋在田野小径上踽踽而行。在这鞋具里,回响着大地无声的召唤,显示着大地对成熟的谷物的宁静的馈赠,表征着大地在冬闲的荒芜田野里朦胧的冬眠。这器具浸透着对面包的稳靠性的无怨无艾的焦虑,以及那战胜了贫困的无言的喜悦,隐含着分娩阵痛时的哆嗦,死亡逼近时的战栗。这器具属于大地,它在农妇的世界里得到保存……[3]

通过凡·高的画笔,这双在静默中呆立的农鞋,被海德格尔诗意的召唤,终于显露了一个朴素的真理:只有在精神返乡的途中才能真正找到现代文明的救赎之路。一如那双农鞋,于无言中透出大地的丰润和灵动,以及作为存在的澄明。

在现代社会,对工业文明扼杀人性的反抗以及对前现代社会诗意栖居的留恋已然构筑成现代人普遍意义的乡愁。这种乡愁弥散在宋晓杰的诗歌中,使她的诗歌,仿佛“镜与灯”的“互文”,获得了折射一个时代话语的功效。《晚祷》、《小雨转雪》、《这个清明有所不同》、《风中有鹅的叫声》,等等,无不在乡愁意识中呈现本体意义上的人类生存的宿命和悖论,乡愁中让诗人回望那遥远而宁静的田园,寻求着“此在”与“彼在”的和谐。因为,毫无疑问,在我们今天所处时代的所有表达中,只有诗歌,才能够逼真地追问人性不断发生震动的起源。

我们生活的时代似乎是一个“终结”的时代。哲学的终结、艺术的终结、文学的终结……在此起彼伏的终结声中,对于最少功利色彩的诗歌而言,终结仿佛也成为难以避免的厄运。或许我们真的无法回到唐朝,再现诗歌一度的辉煌。今天的诗歌是寂寞的,但是,这种寂寞并不意味着沉寂。弥足珍贵的是,像宋晓杰这样的新生代诗人,依然顽强地坚守着诗歌写作——这一人类最伟大的精神活动之一。当然,宋晓杰的诗歌并不完美,她的诗歌意象跳跃幅度偏大,还缺少一种深邃的智性维度,词语组织还稍显松散,往往沉浸于具象之中。其语言的抽象能力也嫌微弱,还无法在语言的加速度中,直抵存在的核心。但是,尽管如此,宋晓杰依然以她与生命的同构,抵达本真的言说,解读人性、感悟现实,消解情感的紧迫,自由穿行于过去与现实之间,试图寻求我们这个时代症结的救赎之路。王家新曾说:“禅的秘密是以瞬间形式体现永恒,诗的秘密也往往如此。”[4]我以为,就当下的创作而言,宋晓杰也许还不能在文学史上留下浓重的一笔,然而,她毕竟一直在努力着,凭借闪烁着智慧的经验,发掘着“诗与真”,以诗歌这瞬间的形式去定格永恒。

【注释】

[1]张学昕:《呼唤诗歌的野性》,《当代作家评论》2009年第2期。

[2]〔美〕芬伯格:《可选择的现代性》,陆俊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页。

[3]〔德〕海德格尔:《艺术作品的本源》,孙周兴选编:《海德格尔选集》上卷,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253—254页。

[4]程光炜:《王家新论》,林建法、徐连源主编:《中国当代作家面面观——寻找文学的灵魂》,春风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25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