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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的建筑
1.5.2.1

宋晓杰曾说:“我觉得诗人是天生的,包括写作的能力也是天生的。”我想,她所强调的这种与生俱来的写作天赋,在很大程度上指的是贴近生命脉动的灵动气韵,是几近本真状态的生命之流和精神超越。很明显,宋晓杰仿佛在刻意地回避那种概念、智力、知识等貌似高深的意旨和游戏品性,而返回情感、情绪、意志等生命本体性的状态中去,去探寻生命的深层背景和终极意义。《让我们再次成为孩子》中,诗人以质朴清新的笔调,从高远处落笔,自沉思处低回,随意点染的景物与高蹈的人生志趣相融,形成了单纯而意蕴隽永的阔大诗境。

让我们再次成为孩子:

惜缘——承福——蒙恩——

让我们永远永远为美好所用!

只对阳光、大海、草地、花朵感兴趣

边走边擦干泪水中的丑陋、阴云和空……

哲人说:专心致志者可摆脱一切困境。

那么,让我们活得再单纯些

哪怕多多少少带着点盲从

这种对待生命的态度明显带着杨朱所说的“全性保真”的意趣。保持一份可贵的童心,就是保持自然赋予人身的真性。或许我们会自纵一时,但勿失当年之乐;纵心而动,却不违自然所好;保持和顺应自然之性,才能活出真实,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在《嘹亮的黎明》中,宋晓杰的笔端直逼生命的终点,在由终点的逆向回溯中,去领悟存在的本体性价值。“嘹亮的黎明,有些骚动/大面积的生活开始奔忙,却阻止不了/一个老人的肉身回到她的土命/天边的一颗星星,重又点上神灯/……我要重新安排生命!像草一样远走天涯:像草一样/紧紧吸附着大地,柔软心肠!/——‘超越词语听到赞歌;超越星辰得到永生……’。”在此,宋晓杰将人类社会与自然划出了一道壁垒分明的界限。人类社会的奔忙、骚动、嘹亮,其结果只能加速死亡的脚步。而永恒只存在于自然之内,人本身永远是暂时的在场。实际上,如同我们必须通过有限去理解无限一样,如果我们想要从暂时中获得永恒的意义,我们也必须把暂时搁置于永恒之内,通过暂时的缺席以获得永恒的在场。永恒在暂时中获得而暂时则是在永恒中被解读。在宋晓杰看来,生命的意义或许也正在于此吧——在回归伟大自然的原始感性力量中,由暂时升腾到永恒。

或许是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丰富,我感觉,宋晓杰诗歌中的这种灵动沉淀了越来越多的岁月的年轮和些许沧桑感。如果说她早期的诗作在女性特有的幽婉深细中还透出锐利的麦芒,那么,在她的近作中,我们看到的则是麦芒过后的沉沉麦穗,在平实的基调中流淌着舒缓的生命律动,渗透着抒情的、唯美的、感伤的古典气韵。这种古典气韵蕴藉着《诗经》温柔敦厚的美学意蕴,饱含着汉乐府民歌的质朴、纯净以及文字表达上的大巧若拙,其举重若轻的艺术形态构成了平和冲淡的境界。“我混迹于纷乱的红尘中,/目光却固执地盯着一个方向——/就是说:我爱上爱情,爱上友情和亲情/却并不会因为爱上一个具体的人/而剥夺另一个人的全部食粮。”(《致敬!那些平常的老人和黄昏》)这是何等的大气!个人的爱恨情仇早已消融,升腾为以宽恕、悲悯为基调的宽厚与博爱。“全部食粮”,这是全诗最重、最坚硬的词句,这是一次从生命个体到对人类价值判断、生存方式和历史含义的道德考量。另一首《爱上静默……》同样情思净化,语言平实,给人以洗削凡近之感。“爱上静默……/就等于爱上自给自足的生活/修补、医疗、谅解、隔绝/在方寸之间自得其乐/……事实上——我是蓝色的/微小的分子:高于海,低于天/——约等于看不见的那么一点点蓝/就像静默,在情景之中:/独立、易碎,但不可消解。”透过返璞归真、养性怡情的生活形态,直抵生命存在的内核。在即兴而发、不假雕饰中呈现汉乐府般繁华落尽见真淳的境界。

宋晓杰诗歌中的古典气韵还表现在对历史文化的怀旧意绪和寻求人生质朴趣味的返归情怀。布罗茨基曾说:“诗歌是人类记忆的表达。”宋晓杰在她的作品中就试图以追忆的方式,完成过去与现在乃至未来的嫁接。“一定要旧,旧到无法收拾/景物、人和那些翘檐、回廊、门环/仿佛都是假的,被水墨的淡灰,罩着/有着隔世的轻愁。”(《小街》)“柏桦说,唯有旧日子带给我们幸福/那么,我们的任务就是:把鲜亮的日子,晒旧;/沿着淡灰的碎石小路,一直走,不能回头。”(《第一个假日》)宋晓杰正是要在时光的逆向隧道中,温婉而执著地挽留过往的匆匆行迹。也许,喜欢沉浸于历史意识和文化记忆的不断闪回,俨然已经构筑成中华民族的集体无意识。而宋晓杰正是在怀古缅旧的感怀之中,让我们重温唐诗宋词的情思蕴藉与意蕴隽永。

我感觉,宋晓杰是一个真正能够感悟生命的人。她写作的灵性是建立在这种感悟之上的。她沿着自然生命的脉搏一直找寻下去,最终发现,其实自然本身就是诗。她试图从我们这个到处都充溢着欲望的时代逃逸,在古典的恬静中栖息、生存。可以说,它是与现代性所带来的精神惶惑和世态喧嚣的一次次直接对峙。或许也正因为如此,宋晓杰的诗歌找到了滋养她的文化母体,并由此获得了意外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