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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的建筑
1.4.6.3

纵观迟子建的小说,我们不难发现,童年和死亡这两个叙事视角始终贯穿在她的作品中。她似乎要追溯生命的起点去探寻超越历史回归自然的方式。无疑,童年叙事似乎是迟子建最钟爱的叙事手法之一,尤其在她早期的作品中,她总是借助孩子清纯的目光去观照世界。《北极村童话》、《沉睡的大固其固》、《没有夏天了》、《北国一片苍茫》、《雾月牛栏》、《清水洗尘》、《花瓣饭》无不如此。早期小说《北极村童话》中的灯子是一个“淘气的、爱说的、不听妈妈话的孩子”,从城市送到了乡下姥姥家。乡间蔚蓝的天空、雪白的云、树木花鸟还有姥姥家里的大空房子都使她感到在城市里从未有过的新鲜、自由,或许这也是妈妈的初衷,要让她尽早摆脱城市生活压抑的政治空气,在乡间享受属于一个孩子应有的自由空间。然而在那样一个困难的时代,自由可望而不可即——大舅的死让灯子过早地成熟了。灯子的成熟言说的是一个悲剧,她是在对她生活的社会环境和现实生活的复杂残酷的困惑和思考的磨砺下,忽然间长大了,这不是自然的成长过程。人是自然的产物,未受人类社会浸染的童心才是属于人的本真状态,是真正的赤子之心。童心的自由欲求,从相反方向观照了整个外在生活世界的沉滞状态,也显示出人在潜意识中渴求从大自然中汲取生命的甘露、获取自由灵感的本能。

通过童年视角展开叙事,迟子建不仅从表层具象中呈现个体生命在社会重压下对自然回归的渴求,更为可贵的是,她在理性的构建中深入表层背后的深层底蕴,试图挖掘人类文明走向巅峰状态时向自然返回的历史必然性。她的作品形象地诠释了人类文明初期的灵性世界观,那种在巫术和交感中体会自然生命、万物有灵,在心灵的直观感悟中体悟宇宙、认识世界。在这样的认知境界中,物质被加上了一个现代人看不见的精神向度,不再只有功利的使用价值,而是充溢着富有诗意的神性。美国比较宗教学家休斯顿·史密斯在《人的宗教》一书中提到:“一切存在,并没有忽略了天体和风雨的元素,大家都是兄弟姐妹,样样东西都是活的,而每一样东西都以各种方式依赖着其他的一切。”[6]在这种洋溢着灵性的话语中,人不再是宇宙的中心,人与万物是平等的,是可以进行精神上的交流的。《雾月牛栏》中的宝坠因失手受伤,落下终生残疾,成为一个智障儿童。从此,他远离人群,却与牛形影不离地生活在一起。当他大雾天放牛去吃草时,他对牛说:“今天你要慢点走,外面下雾了,你要是摔倒了,肚子里的牛犊也会跟着疼。”而宝坠的智障似乎并不是一个悲剧,正因为“痴呆”,宝坠才能够以本真的姿态挑战着世俗社会的繁文缛节,任由天机萌生,以质朴天成的姿态面向自然。在迟子建看来,这才是生活的应然状态,才是生命的理想状态。尼采说:上帝死了。宝坠的智障在某种层面上是对这一哲学理念的文学解读。智慧、理性这些代表着人类超越自然的优越之处,在宝坠的身上悄然逝去,失去智慧和理性的宝坠成为和自然万物全然平等的一个生灵,直接从自然界领悟诗意和神圣,这种直观感悟在只关注世俗生活的现代社会中几乎退化殆尽了。或许正是宝坠身上流淌出的神圣显象式的思维,才能使现代人摆脱极端物质主义的痴迷,因为这样的灵性世界观不是从使用价值上去观照事物,而是在物我合一的神秘体验中找回失去的自我,寻求人文精神的回归。

与童年叙事相比,死亡叙事更是如同草蛇灰线,或隐或显始终不断地贯穿在迟子建的小说中。那些富有直观的、具有玄思品质的预感,常常穿越时间和空间的维度,直抵人的内心。迟子建在一篇创作谈中说过,最能引发她对人生进行思考的,就是那些神秘的死亡。而对于死亡的审视,迟子建并没有停留在历史判断和道德判断之上,她笔下的死亡很少表现出壮烈的崇高感,而只是展现了生命旅程终点站的本真状态。这使我想起鲁迅的话:“人们灭亡于英雄的特别的悲剧者少,消磨于极平常的,或者简直近于没有事情的悲剧者却多。”[7]死亡是人生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但死亡意味着什么,似乎永远显得那样神秘莫测、扑朔迷离、令人恐惧。在迟子建早期的死亡叙事中,作品与其说是在抒写死亡,不如说是在叙述死亡背后的故事。《雾月牛栏》中继父的死并不惊心动魄,导致他直接死亡的原因是疾病,完全属于一种常态的死亡。然而,他死在了牛栏里,这个曾经他失手打残继子令他终生悔恨的地方,在他死亡的瞬间,他极力想要做的是砍断那根伤害了继子、记录着他无尽悔恨的牛栏。继父的死超越了死亡本身的意义,言说着人间的温情和爱意。《一匹马两个人》中,老太婆的死很偶然:“……是因为睡得太熟了,糊涂中被马车给颠到地上了。她一落地,又碰上了那块倒霉的石头,头正撞在上面,于是就一命呜呼了。”这样的死亡,可以说毫无价值,甚至有些窝囊。但是,老太婆的死让我们感受到的并非对于偶然性死亡的恐惧,而是对生者与死者之间刻骨铭心的爱情的深深感动。《亲亲土豆》、《树下》、《白雪的墓园》在死亡叙事方式上与上述作品保持着一致性。

如果说迟子建早期作品中死亡叙事的诗意追求还停留在现实的层面,死亡仅仅是作为一种叙事方式而存在,那么,在《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迟子建已开始直面生死、超越现实,在宇宙自然的宏大背景中来诠释死亡。死亡不再是空灵的背景,而是如同浓雾弥漫开来,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死亡可以随时降临,带走一个个鲜活的生命:魔术师被急着上厕所的菜农的破摩托车撞死;摊主的老婆死在了江湖庸医之手;一幅艳俗的牡丹图砸中了陈绍纯的脑袋,由此夺去了他的生命;云领的母亲死于狂犬病;煤矿下面的一声巨响就可以带走九条人命。死亡的恐惧令人窒息,而每一起死亡表层具象上的无意义无疑又增添了几许神秘。

《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是迟子建在亲历了个人人生痛苦的情况下完成的。我感觉,文本中那位魔术师的妻子独自旅行的故事,实际上也就是迟子建自己的那一段心路历程。显然,这一旨在收集“民歌和鬼故事”的旅行成为叙事的主线,其中不乏寓意深刻的隐喻。在中国古代的民间叙事中始终将宇宙分为阴阳两极,阳间喻指生命,阴间代表着死亡,但阴阳二界并不是平行的二度空间,阴间是阳间的继续,死亡是生命的延伸,由此,生命获得了一种永恒。文本中,“我”目睹了众多死亡,经历了民间生死观的洗涤,从哀伤中获得了解脱,在面对着那条名叫“清流”的小溪时,“我的心里不再有那种被遗弃的委屈和哀痛,在这个夜晚,天和地完美地衔接到了一起,我确信这清流上的河灯可以一路走到银河之中”。在这里,我们看见了一个有限的生命个体对永恒的渴求。迟子建通过呈现一个人的诗意的活动,即生命的诗化,穿透生活和生命的晦暗,揭示超越和如何超越的勇气和意义。生命面对自然的永恒,最终必将超越死亡。

自然正在被历史所遮蔽,人类在历史世界日渐构筑起的钢筋混凝土大厦中,不断地迷失自我。在这个道德和世风日益沉沦的焦虑时代,自然的人性正在被难以遏止的欲望所吞噬或扭曲。而迟子建的小说却始终在追求更崇高的精神向度——诗意和温情,这无疑使我们看到了生活的希望和意义。马克思·韦伯曾将人类历史的近现代历程概括为在“祛魅”中完成的,而迟子建则通过“复魅”引领着我们重新走回自然。

【注释】

[1]於可训:《小说家档案》,郑州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84页。

[2]迟子建:《追忆的结局》,《小说月报》1996年第7期。

[3]〔德〕海德格尔:《诗人何为》,孙周兴选编:《海德格尔选集》上卷,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468页。

[4]於可训:《小说家档案》,郑州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89页。

[5]〔俄〕别尔嘉耶夫:《人的奴役与自由》,徐黎明译,贵州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236页。

[6]〔美〕休斯顿·史密斯:《人的宗教》,刘安云译,海南出版社2002年版,第128页。

[7]鲁迅:《且介亭杂文二集》,浙江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4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