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域高原上的寻根之旅
阿来,这位出身于四川西北部藏区的藏族作家,带着宿命式的精神情愫将他的创作与生命深深根植在雪域高原上那块他所眷恋的大地上。西藏——在阿来的作品中似乎是永远也言说不完的话语,从《尘埃落定》到《空山》再到《大地的阶梯》[1],他那充满诗意和灵动的笔端中无不寻找着藏民族文化精神的根脉。如果说在《尘埃落定》中,阿来顾及小说特有的艺术表现形式而未能对西藏的民族性、地域性作全方位的透视,那么在长篇文化大散文《大地的阶梯》中,阿来终于可以以现实主义的笔调对西藏的历史文化进行酣畅淋漓的显现和张扬。
《大地的阶梯》是阿来在走过了长达数月的“故乡之旅”后,缘自自我心灵深处的文化依恋情结和精神深层渴求而最终完成的。这部始创于2000年的地理散文集,没有去罗列文化现象,展示人类学资料,也没有以离奇的故事和地方色彩去迎合城市读者的猎奇心理,而是以最诚实的文字再现和解读了藏民族的历史、文化、宗教,引领我们沿着大地的阶梯,拾级而上,走上世界屋脊,去领略藏民族独具魅力的精神气度。一位法国汉学家认为,在阿来的作品中,《大地的阶梯》的文学价值其实超过了他获得茅盾文学奖的《尘埃落定》,但长期以来,《大地的阶梯》却一直没有引起文学界应有的关注,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缺憾。不过,令人欣慰的是,2008年初《大地的阶梯》图文珍藏版(南海出版公司2008年版)以全新的面孔再度问世,全书几十幅精美的照片与阿来质朴中闪烁着灵动的语言完美地交融在一起,又为我们提供了一次沿着大地的阶梯尽享精神之旅的机会。
《大地的阶梯》的叙事随着阿来的旅程缓缓拉开。为了更好地体味这次故乡之旅,阿来以独特的方式开始了行程:从拉萨的贡嘎机场沿高原而下飞回成都,在空中鸟瞰故乡大地,从宏观上在心中绘出一幅青藏高原的草图;接下来他才以成都平原为起点,用自己坚实的双脚去一步步丈量着大地的阶梯,用心去感受藏民族的生存维度。红军走过的泸定桥,如同墨西哥荒野上的仙人掌河谷,曾经繁茂的白桦林,山神居住过的嘉木莫尔多神山,传说中的野人,土司家族的兴旺盛衰,藏族村落的民情风俗、过去与现在,藏族本土的苯教与佛教的纷争,地域的陷落和征战,大熊猫的故乡,青藏高原上的梭磨河之源……阿来就像一个微雕艺术家那样精细地刻画沉埋在历史河流底层也珍藏在内心深处的记忆碎片,在历史、文化、宗教的多维空间中共同勾勒出哺育藏文化中独特的“嘉绒文明”的大渡河水系,为我们展现了一个真实的西藏。
阿来曾说:“在中国有着两个概念的西藏。一个是居住在西藏的人们的西藏,平实、强大,同样充满着人间悲欢的西藏。那是一个不得不接受现实,每天睁开眼睛,打开房门,就在那里的西藏。另一个是远离西藏的人们的西藏,神秘,遥远,比纯净的雪山本身更加具有形而上的特征,当然还有浪漫,一个在中国人嘴中歧义最多的字眼。我的西藏是前一个西藏,而不是后一个西藏。”阿来笔下真实的西藏并没有停留在现实的层面,而是穿越时空去回溯本民族历史文化的发展根脉,从而探寻更深厚、更本真的文化底蕴。对待历史,阿来的视角也是独特的。在他的叙事中,历史不再带着乐观主义的激情勇往直前,永不停息地沿着一条直线向前飞奔;相反,阿来将历史切割成一块块碎片,再现了历史本身的具体、繁杂、丰富、多样的一面,在历史的进程中,阿来的目光始终聚焦于崩溃的秩序和退场的人物,带着挽歌式的哀伤抒写着审悲的惆怅,寄托着美好逝去的忧思。尤为可贵的是,阿来的审悲并不止于情感,而是由情感层面升华为理性的批判。他在缅怀、惋惜美好旧物的同时,也以犀利的笔锋展开了对毁灭旧物、破坏生态、践踏信仰的批判之思。行文中多次提及的消失的桦林明显地隐喻着自然神性的消解以及由此而导致的人性的堕落:到处兜售松茸虫草、倒卖文物的小贩,县委招待所里势利的服务员,虐待熊猫的人们……现代性的袪魅将人性的淳朴、善良、宽厚这些最美好的品质也一同带走了。阿来立足于世界文明的大背景审视自己民族的历史文化,在现代进程中努力而艰难地坚守着民族文化的根基。
当然,《大地的阶梯》并不完全是在解构,在解构的同时,阿来也试图去建构精神、意识、观念、心理层面的东西。阿来把梭磨河源头作为“大地阶梯”最后的终点站,实在意味深长,因为靠近源头“山丘西北这一面的草原沼泽,也是另外一条水量丰沛的河流的源头,藏语叫做‘嘎曲’,意思是白河。白色河流是高原阳光下的银光闪烁之河,是天堂里的牛奶之河。这条河向北流淌,注入了中华大地的另一条重要河流——黄河”。白河与黄河的交汇如同牛奶与茶的交融。奶茶是藏民最喜爱的饮品,它的醇美似乎言说着藏、汉民族的同源同根。在文化全球化的今天,坚守就意味着开放。《大地的阶梯》要告诉我们的是,要维系本民族在新的时代的存续和发展,就必须与整个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面对面地贴近、沟通,只有在水乳交融的境界中才会看清千百年来藏族文化沉淀下来的最深厚的精神实质,由此而超越历史抵达未来。
【注释】
[1]阿来:《大地的阶梯》,海南出版公司200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