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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的建筑
1.4.4.3

从根本上说,文本内容与形式辩证运动所产生的艺术张力的大小,是衡量一部文学作品好坏的重要指标。任何好的文学作品都会将这种张力保持在一个最稳定的平衡点上。就《格萨尔王》而言,这种互动性张力的综合评价指数就是诗意。张学昕在谈到阿来小说时曾说:“他的小说虽以平易取胜,但积淀着浓郁的诗意。那些深邃的道理,都埋藏在形而下的素描之中。”[9]的确,在阿来以往的创作中,诗意犹如“阿来元素”式的鲜明标记,在他的作品中熠熠生辉。《尘埃落定》的浪漫与传奇,《空山》中寓言式的建构与恢宏的气势,无不透出一股强烈的诗学力量。而他的短篇小说更是在轻逸的虚幻和厚实的朴拙中引申出无尽的诗意。尽管如此,我仍然认为,在阿来所有的作品中,《格萨尔王》可以说是最富有诗意的一部。一方面是由于这部小说取材于史诗;另一方面,也是“阿来元素”在其创作中的延续。正如阿来所说:“如果文学第一放弃情感,第二放弃情绪上的、语言上的诗意,文学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了。”[10]

与世界上其他民族的史诗相比,藏民族的史诗《格萨尔王传》似乎富有更多的浪漫色彩。据说,史诗在流传中,那些被称为“仲肯”的说书艺人,是通过“神授”或者“托梦”获得诗句的。他们往往因为梦中见到格萨尔王或者他的大将,受命传播格萨尔王的功绩。他们从梦中醒来就能够说唱这部长篇史诗了。这种靠梦来完成的人与神之间的沟通,本身就是一种神秘而瑰奇的叙说。我想,阿来正是为了使这部小说能够最大限度地保留“活史诗”的美学风貌,明显引入了民间史诗的诸多元素。题材的选择、结构的安排、叙述的风格以及大量口传文学的穿插,都在很大程度上保持了口传史诗的原貌。比如,格萨尔王在归天之际,他作歌而唱:

大鹏老鸟要高飞,

是因为雏鹏双翅已强健了。

雪山老狮要远走,

是小狮的爪牙已锋利了。

十五的月亮要西沉,

是东方的太阳升起来了。

这原汁原味的诗句,仿佛让我们听到了千百年来西藏大地上回荡的英雄史诗。在浓郁的诗意中,我们回归了那个英雄时代,去体味似乎早已被我们忘却的高贵和神圣。从审美期待视野来看,这样的叙写也最大限度地尊重了藏民族的审美习惯和审美心理。恰如姚斯所说:“只有当作品的延续不再从生产主体思考,而从消费主体方面思考,即从作者与公众相联系的方面思考时,才能写出一部文学和艺术的历史。”[11]

不仅如此,《格萨尔王》还吸纳了民间史诗的叙事模式。中国少数民族的三大英雄史诗《格萨尔王传》、《玛纳斯》和《江格尔》都有着基本相似的叙事模式。英雄都有着非同凡响的出生;苦难的童年;从小便失去父亲的庇护;成长过程惊人的迅速;被美女环绕,但总有一个挚爱的女人;结局是功成身退。阿来在《格萨尔王》中,明显地考虑了上述叙事要素的存在。作为天降的神子,格萨尔王觉如在降生时自然带着强烈的灵异色彩:“这个儿子生下地来,就跟三岁的孩子一般身量。这是冬天,天空中却响起了雷声,降下了花雨。百姓们看见彩云围绕在她生产的帐房。”觉如的童年,经历了磨难的历练,因为变化多端的妖魔们无法被人们的肉眼凡胎所识别,于是,觉如的杀戮就成了滥杀无辜。幼小的觉如被误解、质疑、唾骂,最终被放逐,在屈辱中与母亲远走他乡。而觉如又是一个从小失去父爱的孩子。人间的代父森伦没有庇护他的能力,而这仿佛也是英雄的宿命。他卓越的能力使他无需父爱的滋养也能够顶天立地,从这个角度来看,英雄父亲的归隐也就成了一种必然,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更加凸显英雄头上的光环。虽然没有父爱,但觉如的成长依然是惊人的。他出生就有三岁孩子一样的身量;刚满五岁,身量已经二十相当;十二岁赛马得胜,获格萨尔王称号,并由此获得了部族中最美丽的女孩珠牡的芳心。聪慧善良的珠牡成为日后格萨尔王最宠爱的王后,陪伴着格萨尔王征战南北。在文本的尾声,阿来同样依循了民间史诗的结局,让格萨尔王在完成降魔除怪的历史使命后,回归天庭。

可以说,正是因为叙事建构在民间史诗的基础上,才使《格萨尔王》散发出那种浓郁的诗意。或许,也只有史诗才能将远古与现代、神圣与世俗、宗教与现实链接在一起,在另一个我们曾经熟悉现在却异常陌生的时空里,上演一出出永恒与不朽的悲喜剧,恣意炫示着那种久违的神性的诗意。特别是,阿来笔下富有音乐感的语言、色调的绚烂纷呈以及语境的奇谲诡异都让我们明显感受到神话世界释放出的华丽与浪漫。那些浩瀚壮阔的原生态自然;祥云环绕、佛光四溢、充满了福德与法力的遥远天界;战角嘹亮、刀光剑影、红光铁衣的古战场;阴霾晦涩、黑雾弥漫、妖气浮动的魔界,无不让我们在镜像的观照中了解人性。穿越天上地下的层峦叠嶂,乘风飞行,在超验的境界中驰骋和翱翔,由此在诗意中脱离存在世界的迷魅,进入更崇高的生命存在样式。书中人物的刻画同样闪耀着诗意的光辉。虽然人性的弱点在他们身上并无遮掩,但在他们的人生路径中,情感被复现得如此单纯,爱与恨、正义与邪恶、勇敢与懦弱、善良与残暴,在两个极点相互对抗,由此,历史的轨迹通透而光亮,一切都按照神的旨意向着正确的方向前行。从格萨尔王降临人间的那一天起,人性的弱点就不可避免地缠绕在他的身上,于是,他背井离乡,征战南北,降妖除魔,征服险恶的高山,穿越毒气弥散的森林,这个过程恰是一个旧我死去、新我复活的仪式,由此他获得了崭新的洞察力、慈悲博爱的胸怀以及高尚、忘我、无私的英雄气质。因此,在《格萨尔王》的文本阅读中,我们所为之震撼的,不是那些在神话传说中无数次重复的正义战胜邪恶的故事,而是对一次在超验的维度中开始的精神远征和探险的兴奋与迷狂。所以说,格萨尔王不仅仅是一个由天界下凡的英雄,更多的是一个能够不断反思,不断超越的精神领袖。这也是文本中最动人心魄的力量,为我们当今这个陷落在精神真空时代的焦虑的人们点燃充满诗意光辉的希望。

神话作为人类童年的遥远记忆,不仅以其诗性智慧构建起人类的文化基因,也为人类标出了返归自身的航标。这也是人类不断重述神话的一个重要原因。正如种子的死亡是为了收获丰腴的麦粒,神话以远逝的英雄时代为现代人做了神圣的精神修剪,使我们复苏了那实际上从未丧失过的神性的生命观照。凯伦·阿姆斯特朗在她的《神话简史》中提到,“一个神话的成败并不以给出多少事实为凭据,最重要的是它能否指导人们的言行举止。它的真理价值必须要在实践中得以揭示——无论是仪式性的还是伦理性的。如果它被视为纯粹理性的假说,那么,它将离人类日渐遥远,而且变得越来越难以置信”[12]。阿来在他的重述神话中,让我们回溯历史的轨迹,走在“编年体”之外的另一个空间去触摸藏民族民间文化的印记,并用现代性来观照、反思人性的复杂。更为重要的是,他凭借神话的转化功能,帮助我们穿越生命的痛苦之旅,来到一个充满诗意的空间,让我们用不同的眼光,去反观现实世界,洞察自己的内心,以更为平常、平等、平衡的精神状态和心理状态,在诗意的维度中去追求一种精神的永恒。或许,这也是我们这个越来越物欲化的时代最需要的神性关怀。

【注释】

[1]阿来:《格萨尔王》,重庆出版集团2009年版。

[2]阿来:《想借助〈格萨尔王〉表达敬意》,《信息时报》2009年10月13日。

[3]参见《〈格萨尔王传〉:阿来重述“东方荷马史诗”》,人民网:http://xz.people.com.cn/GB/139192/10047253.html。

[4]《阿来新书〈格萨尔王〉还原真实西藏》,新浪网:http://news.sina.com.cn/c/cul/sd/2009-09-16/154718663907.shtml。

[5]冯川:《神话人格——荣格》,长江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184页。

[6]郁丹:《英雄、神话和隐喻:格萨尔王作为藏族民间认同和佛教原型》,《西北民族研究》2009年第2期。

[7]阿来:《想借助〈格萨尔王〉表达敬意》,《信息时报》2009年10月13日。

[8]〔法〕贝尔纳·斯蒂格勒:《技术与时间——爱比米修斯的过失》,裴程译,译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218—219页。

[9]张学昕:《朴拙的诗意——阿来短篇小说论》,《当代作家评论》2009年第1期。

[10]梁海:《“小说是这样一种庄重典雅的精神建筑”——作家阿来访谈录》,《当代文坛》2009年第2期。

[11]〔美〕霍拉勃:《接受理论》,〔德〕H·R·姚斯、〔美〕R·C·霍拉勃:《接受美学与接受理论》,周宁、金元浦译,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71页。

[12]〔英〕凯伦·阿姆斯特朗:《神话简史》,胡亚豳译,重庆出版社2005年版,第24—2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