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翻开《尘埃落定》,扑面而来的是浓郁的惆怅与哀婉,弥漫、流转着无奈的末世情怀。麦其土司统治由兴旺到分崩离析的故事带着浓重的悲剧色彩。这个悲剧之所以写得惊心动魄、震撼人心,是因为这不仅仅是一个家族的悲剧,而且是一个在强大的历史进程面前无力回天的悲剧。在传统与现代的无奈撞击下,土司王朝最终轰然坍塌。难以挽回的美梦、随风逝去的文明,带着挽歌式的情调,哀叹着“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无限怅惋。在那个遥远的充满传奇的故事中,阿来想要言说的是现代社会永远也无法解决的内在痼疾:现代物质文明的加速度与民族文化固有惯性之间的落差与失衡。
《尘埃落定》的故事背景选择在20世纪初中期,这是一个现代性进程已经无法阻挡的历史阶段。即使在相对封闭偏远的藏地,现代性的大门也不可避免地被强行撞开。在麦其土司与旺波土司发生的冲突中,麦其土司借助黄特派员的现代化军队轻易地打败了旺波土司,现代化的枪炮以所向披靡之势全然压倒了大刀长矛,首次显示出了现代性的威力。然而,伴随着现代化兵器一同到来的,还有妖冶而绚烂的罂粟。罂粟,这个带有明显隐喻色彩的意象成了对现代性最好的诠释。它像贯穿于整个文本的基本细胞,弥漫扩散在这块原生态土地的每一个角落。罂粟在为麦其家族带来了从未有过的富庶和辉煌权力的同时,也带来了无穷的隐患和躁动。“这些我们土地上从来没有过的东西是那么热烈,点燃了人们骨子里的疯狂。”罂粟使麦其土司惊异于自己何以爆发出如此旺盛的情欲,以至于他丧失了理智,超越了道德的基本底线。他不仅占有了查查头人的妻子央宗,而且杀死了忠诚于自己的查查头人。爱情,这人世间最为美好的感情,从此在这块土地上被深深地埋葬了。剩下的只有欲望,像火红的罂粟花一样燃烧,仇恨也从中升腾而起。受命于土司去刺杀查查头人的多吉次仁没有逃脱被杀人灭口的厄运,由此滋生的如影随形的恩怨情仇,最终导致麦其土司的两个儿子都死于仇人的刀剑之下,终结了一度辉煌的权力统治。
罂粟改变了人性,那些曾经拥有的美好、崇高、忠贞,都在顷刻间颓然倒地。同时,罂粟也打开了土司王朝物质世界的大门,英国的镀金电话、美国的收音机、德国的照相机、使书记官赞叹的钢笔这些西方文明的产物,纷纷随着这扇大门的敞开,蜂拥而至,强烈地刺激并改变着这些一度封闭的人群的生活,也在更深的层面上,改变着人们的思想观念,而土司们争相种植罂粟也导致了空前的饥荒。在解决粮食问题上,二少爷的思路就明显受到自由贸易经济思想的影响,在边境成功地建立了贸易市场。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状态的打破,市场经济的建立,使得“市场上的帐篷越来越少,代之而起的是许多平顶土坯房子”,出现了街道、酒肆、银号、税务官、照相师,也引来了戏班,搭建了妓院,引发了梅毒的泛滥。钱锺书曾在《围城》中借方鸿渐之口,对现代性进行了不无戏谑的嘲讽:“海通几百年来,只有两件西洋东西在整个中国社会里长存不灭。一是鸦片,一是梅毒,都是明朝所收的西洋文明。”[2]我认为,罂粟、梅毒这些极具象征性的符号蕴含着巨大的语义能指,言说了整个现代性行进中悲喜交加的过程。从这个意义上看,《尘埃落定》是具有世界性意义的写作,阿来所描绘的并不仅仅是西藏,也不囿于中国,他构筑的是全球性的书写模式和普泛性的世界图式,写出了整个人类面对现代性冲击的质疑。
实际上,在现代性进程中,人类不同的文化、不同的价值体系,几乎都被纳入了现代性的统一框架之中。现代性的胜出让古典的、传统的、田园诗般的镜像顿成荒冢。针对现代性的反思,卢梭、尼采、黑格尔、韦伯、哈贝马斯、海德格尔……这些坚守着人文本性的思想者,从不同的角度,剖析了现代性对人类社会的深刻影响。在他们看来,获得了主体性的现代人以“为自然立法”的雄心壮志,展开了一系列功利追求。哈贝马斯认为,正是追求利益的背后所凸显的“主体性原则决定着现代文化”,而这种现代文化的建立恰恰是以对传统文化的瓦解为代价的。吉登斯对现代性的诠释则很形象:一个人正在与世界另一边的一个人通电话,与同房间的一个人相比,他与远处的那个人的距离倒更近一些[3]。这就是现代性对传统的彻底颠覆。传统合法性被瓦解了的个体,只能在生存的焦虑中深深眷恋着往事烟尘。当漫山遍野的罂粟花绽放在藏地世界的时候,罂粟的毒液已然渗透到这片原生态的大地上,种出的是异化的文明,那里曾有的宁静与纯朴从此一去不复返。现代性的物质文明犹如一部巨大的机器,捣碎了麦其土司的王冠,一并捣碎的,还有王冠下的无限诗意。于是,我们看到,在思想与心灵极度孤哀无告的绝望中,永远看不到现在却能预见未来的二少爷所前瞻到的图景。
有土司以前,这片土地上是很多酋长。有土司以后,他们就全部消失了。那么土司之后起来的又是什么呢,我没有看到。我看到土司官寨倾倒腾起了大片尘埃,尘埃落定后,什么都没有了。是的,什么都没有了。尘土上连个鸟兽的足迹我都没有看到。大地上蒙着一层尘埃像是蒙上了一层质地蓬松的丝绸。
在现代性面前,历史被彻底地消解了意义。人性、生命的意义、灵魂的安顿、精神的寄寓和感情的拥有,也都指向了虚无。其结果必然是对人存在意义的取消。“这种意义的丧失是一个十分严重的问题,因为意义在此指的是价值的基础。没有了这个基础,还有什么能鼓舞人们向着具有更高价值的共同目标而共同奋斗?”[4]或许正是对这一命题的思考,构成了阿来创作的巨大推动力,构成了《尘埃落定》成为经典、杰出文本的必要条件。
可以说,在这里,阿来选择了一种更契合那种历史文化情境和虚构策略的话语方式,创造出一种既有别于启蒙话语和革命话语,又迥异于后现代话语的叙事情境,为我们建立了一个真实存在的文化空间和民族心理空间,并且,向我们呈现一个开阔的、越过了意识层面规约的具有“朴拙美学”意蕴的精神场域和民族寓言。显然,这种承载和包容了历史、时代激情的叙述,使两个时代的社会、经济、文化、人性的突变,在一个虚构的文本世界里获得了自然、从容的“过渡”。同时,这部完成于20世纪90年代中期的长篇小说,也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史诗性”文本结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