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如果说苏童小说中的古典性意象化叙事是有意识的叙事策略,那么,他小说中氤氲的颓废美感,则仿佛是苏童与生俱来的个人气质在文本中的自然呈现。我觉得,熟悉苏童小说的人都一定会感受到其中弥漫的颓靡气息。无论是其带有形式实验色彩的“先锋小说”,还是这种追求“古典性叙述”的叙事文本,无不在寒冷的、幽暗的、悲凉的、朦胧的、凝重的境域中营造出低回感伤的气氛。在《妻妾成群》、《红粉》中,更是飘散出极具古典唯美主义色彩的颓废意识。小说的叙事时间被安排在无可挽回的过去,在幽暗、阴森的深宅大院和散发着酸臭味的小巷陋室中,我们处处可以感受到性、欲望这些人类最原始本能所导致的罪孽和人性堕落,摇曳着世纪末的感伤情怀。《红粉》中的老浦懦弱、无能,甚至失去承载爱与恨的力量。他麻木地面对生活和情感,当他赖以寄生的奢靡生活受到“粉碎性的打击”时,他没有勇气接受新生活的挑战,只能“天天伏在电力公司的写字桌上打瞌睡”。对于秋仪和小萼这两个他身边的女性,他只能享受肉欲的快感,却无力承担爱的责任,更没有爱的能力。他没有勇气去接受走投无路的秋仪,秋仪出家后,他竟然无可奈何地自我宽慰,“世界上有许多丰满的如花似玉的女人,他又何苦天天想着秋仪呢,秋仪不过是翠云坊的一个妓女罢”。小萼的出现,唤起了他再一次的欲望冲动,然而,他却无法满足小萼享受物质生活的欲望,最终毁在爱欲的重压之下。《妻妾成群》中陈佐千的纵欲,明显地带着自我放纵的颓废色彩。陈飞浦的性无能似乎在言说着一种因果轮回的报应式宿命。阴郁的花园吞噬了颂莲美丽的青春,剥夺了她的思想和理性,使她只能在自我癫狂的世界中找寻心灵的慰藉。脂粉的香艳、淫亵的笑声夹杂着欲望和绝望飘散在江南潮湿低沉而骚动的空气中,上演着一出出生命悲剧。烟花般的短暂和绚烂,罂粟般的风姿和妖娆,都如同过眼烟云随风而去。
颓废或许是人类与生俱来的一种自然情感,是人在认识世界和自我的个体生命觉醒中生发而出的。作为一种美学态度,颓废美学同样源远流长。“中国传统和中国现代都可以看到‘颓废’的美学风格和趣味贯穿于其中。”[8]从屈原《九歌》中飘忽着的流动回旋、委婉隐约的悲情之美,到魏晋士人张扬出的放纵的人生态度和虚无的宿命论;从李贺阴森瑰丽、虚幻荒诞、充满神秘感、落寞感的诗歌,到李清照悲苦凄凉、隐忍哀愁、令人肠断的婉约词句,无不呈现颓废的美学风格。在中国古代,人与自然、人与人的关系是建立在“天人合一”基础之上的,在这样一个一元化的宇宙体系内,反而会造成“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悖论,从而导致人受困于天命,受制于人事的状态。独立的人格往往被吞噬在神秘的自然和压抑的文明之中,因此,中国古典美往往蕴藉着对神秘自然的困惑、彷徨以及企图挣脱人事束缚的痛苦、无奈,带着一种类似病态的忧郁,呈现出飘零、败落、颓废、腐朽、绝望的气息。《妻妾成群》和《红粉》貌似平静如水的叙述,却暗涌着浓烈的、缱绻的,甚至是残酷的颓废之美,明显地承继了中国古典美学的精神气度。颓废,仿佛是从朦胧和灰暗中绽放出的暗夜之花,带着沉沦之美、废墟之美,在文学中吟唱着深陷困惑之中的人类挥之不去的低颓意绪。
我认为,苏童小说中所折射出的颓废美感,一方面源自他的个人气质,而这种个人气质或许在很大程度上深受民族历史文化的影响,这种民族的历史文化带着类似集体无意识的巨大张力,渗透在苏童的精神气质中。另一方面,时代的影响也是不容忽视的。托马斯·库恩在谈到“科学范式”的问题时,曾说科学共同体的成员之间之所以具有共同的特征,其原因就在于他们具有共同的范式。我认为,他的这一观点同样适用于社会文化领域。每一个时代都有自己独特的“文化范式”和话语体系,在潜移默化中影响着其中的每一个成员。苏童无疑看到了源自我们民族文化中的原始意象,听到了古老而遥远的回声,并使民族文化精髓和艺术精神渗透到自己的创作中,与现代的创作理念和先锋小说的创作技巧进行了完美的糅合。
张学昕在谈到苏童小说时曾说,“苏童的写作,在很大程度上,却是先锋写作中的‘另类’”[9]。他所说的“另类”,指的是苏童并不像其他先锋作家那样一味追求叙述的实验性,而是表现出自己独特的创作个性。这一独特创作个性是与苏童对“古典叙述姿态”的追求和超越联系在一起的。或许正是由于这一独具个性色彩的创作,才使苏童的文学创作获得了生生不息的生命活力,同时为当代汉语写作提供了有益的启示。
《妻妾成群》和《红粉》从前卫先锋的叙述实验中超拔而出,回归传统的故事言说。他在时空穿越中讲述着欲望、苦难、宿命、死亡、罪恶,并由此发出对人性的审视和拷问。以感性的意象化的诗性语言,在充满隐喻的叙述空间,挖掘隐藏在历史阴影中的个体生命意识。衰残与惊悚,秾丽与幽暗,神秘与颓废,弥散在他的作品中,张扬出一种颓靡的美学风格。虽然苏童对先锋写作技巧的把握游刃有余,但是,苏童的写作避免了先锋写作的那种消解意义,颠覆深度模式,从而放逐了文学的精神性等弊端,他在向中国古典的叙事语境回归中,将古典的叙事手法、美学风格以及传统文化构筑成他写作的坚实内核,并与先锋派的表意策略巧妙地结合在一起,形成了苏童小说独特的艺术魅力。
21世纪是一个工具理性越来越取得霸权话语的时代,“历史的终结”、“主体的终结”、“艺术的终结”,一片“终结”之声无奈地诉说着精神领域的空虚和困惑。文学也无法幸免。中国当代文学在经历了20世纪80年代令人欢欣鼓舞的短暂辉煌之后,便悄然逝去了炫目的光辉,沦为人们消遣娱乐的代用品。汉语写作何去何从?已经成为每一个热爱文学、关注文学的人所必须面对的问题。或许这是一个时代的问题,消费性文化的冲击、机械化复制的泛滥、意识形态领域的“失范”,都会生发类似“文学已死”这样悲观的悼词。然而,就当下汉语写作本身而言,是不是也应该在回首往事中做一番深刻的反省?一个民族的文学精神是有着不可割裂的传承性的,如果看不到这一点,那么这个作家一定无法创作出能让一个民族产生共鸣,从而感动一个民族的作品。我们在苏童小说写作的“先锋”与“古典”的诗性合谋中,或许能够悟到一些有益的启示。其实,“终结”并不意味着凝固不动的永恒沉寂,只要找到阿基米得的那个点,“终结”不亚于奠基新的起点。
【注释】
[1]苏童、谭嘉:《作家苏童谈写作》,陈晨:《苏童研究资料》,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
[2]〔意〕克罗齐:《历史学的理论和实际》,傅任敢译,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
[3]葛红兵:《苏童的意象主义写作》,《社会科学》2003年第3期。
[4]张学昕:《论苏童小说的叙述语言》,《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06年第9期。
[5]苏童:《妻妾成群》,上海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24—25页。
[6]赵毅衡选编:《新批评文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357页。
[7]葛红兵:《苏童的意象主义写作》,《社会科学》2003年第2期。
[8]陈晓明:《论罂粟之家》,《文艺争鸣》2007年第6期。
[9]张学昕:《先锋或古典:苏童小说的叙事形态》,《文艺评论》2006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