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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的建筑
1.3.7.3

可以看到,李洁非“个人化”的研究思路,显然受到中国传统文论中“知人论世”说的影响。中国古代文论始终强调文学作品和作家本人的生活理想及其时代背景之间极为密切的关系,因而只有“知其人,论其世”,即了解作者的生活思想和写作的时代背景,才能客观正确地理解和把握文学作品的思想内容。这与近些年来西方文学理论界推崇的“作者已死”的观念大相径庭。实际上,“知人论世”作为一种建立在可靠坚实的实证基础之上的古代文学研究范式,在今天已经发展为一种被广泛采用的文学研究方法。但是,我认为,李洁非对这一方法又有自己的独到理解和应用。他没有停留在“知其人,论其世”的表层,而是深入其内在的肌理。从“知人论世”的深层内涵来看,孟子所提出的“知人论世”是以其“人性论”作为哲学基础的。孟子认为,仁、义、礼、智是人之本性所在,是人之所以为人、人之所以区别于禽兽的本质特征。因此,孟子一方面强调固其本心的价值;一方面又指出失其本心的危害。人为何会失其本心呢?而如何才能固其本心而不失其本心呢?孟子看到了学问之道对于人自身修养的影响,他指出,通过对文学艺术作品的学习不仅可以使自己的知识得以积累,还可以对自己的操守、德行产生积极的影响,清除本心所受的蒙蔽,求回“放心”,所谓“以学问之道求其放心”。因此,“知人论世”更深的一个层面强调的是,作为使人回归其本心的文学是使人“放心”的,这种“放心”不仅在于道德修养的教诲,更在于作品所传达出的情感的交流与震撼。正因如此,对文学的研究也就不能囿于纯粹理性的思辨和逻辑分析,而必须在情感与理性的交织中,完成研究主体与创作主体的精神对接。

显然,李洁非深谙此道。《典型文坛》就是在独到的思想、缜密的逻辑、精深的学理、丰沛的情感中完成了对中国当代文学从细部到宏阔的“知人论世”,在对若干文学事件的“非典型”的整饬中,实现对文学事实的“典型”文学史追索。当然,李洁非的学理性论证仍然是建立在情感与叙事基础上的。比如,在《路翎的气质》中,李洁非对路翎的介绍,一开始就充溢着强烈的感情色彩。“路翎,本姓徐名嗣兴。‘路翎’这个笔名,是1940年一次刻骨的恋爱失败后取的,两个字分别隐指他的恋人,和将恋人夺走的那个情敌。”[9]接着,他从“知人论世”的视角入手,以大量的篇幅讲述了路翎复杂的身世,在对所有信息进行编码后,得出这样的结论:“他对二十岁以前全部生命感受的叙述,只及于两点内容。一是‘无父’的痛苦,一是童年和少年填满了‘压抑、神经质、对世界的不可解的爱和憎恨’。”[10]正是童年的特殊经历,导致路翎的创作中自始至终涌动着的苦闷,这种苦闷不是沉默的,而是带着破釜沉舟的果敢在自我救赎之路上喷薄而出。从路翎的身上李洁非引申出一个当代文学史的母题:路翎周身流动的“苦闷”的精神、意识和血液,实际上是20世纪中国文学创作的一个精神母题。

一如对路翎一生的叙述,李洁非将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物的传奇命运搬上了历史的舞台,让我们在慨叹他们人生悲剧的同时,看到了一个时代文学的苦难历程。生命在历史中的图释既是真实的,又充溢着震撼人心的感召力,让我们在感慨、欷歔、思考中去贴近文学和生活的历史,感受一个时代的理性和激情,更清晰地把握文学跳跃的生命脉搏。可以说,这样带有个体情感色彩的文学研究或文学史叙述,让我们深深感受到一切理论模式都不是文学研究的终极目标,文学研究对文学和现实真正的冲击力量,就在于深刻诠释人们混沌的审美经验,让自我经验、情感在与理论模式的相互磨合中,最终提供一种震撼人心的审美力量,以及探寻文学在现实生活中的终极意义的有效策略,进而,实现文学研究空间的真正开拓。而像李洁非这样的研究者,就总能够将他全部的热情与精力投入文学研究中去,以超越世俗的诗性姿态,表现对人的精神生命的关照与呵护,将清醒的判断力融入灵动的情感中,在理性与感性的张力中张扬起充满活力的艺术力量。

纵观李洁非的《典型文坛》,它为当代中国文学研究所提供的方法论意义是显而易见的,这是在回归传统中诱发出的一种文学史写作的创新途径。李洁非从“人”出发,爬梳了文坛上一系列典型人物的人生轨迹,但又并非给这些人物作传,而是由“人”及“事”,将“家事”与其背后的“国事”、“天下事”联系起来,真正做到了“知人论世”,使文学史上的诸多面孔日渐清晰,并且缓释我们以往对那个幽暗不明的文坛的种种龃龉和不安。由此,一个个貌似没有任何逻辑关联的人物串联起了当代文学一个重要时段的总体景观。同时,他在客观记录人物、事件的前提下,又将个体情感渗透在字里行间,表达对文学和历史的独到理解。显然,他的写作是鲜活的、厚重的、别具情怀的;他的文学审美尺度也是令人信服和尊敬的,既体现了作者的精神基质,也充溢着结实的智慧含量。更为重要的是,《典型文坛》打破了文学研究和文学史叙述的固有规范,以中国传统文学理论来搭建自己的研究、叙述框架,通过这种独特的“另类”叙述,实现了一次穿越历史时空的文学回访。

【注释】

[1]李洁非:《典型文坛》,湖北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

[2]李洁非:《作协秘书长的1957》,《钟山》2008年第2期。

[3]李洁非:《胡风案中的人与事》,《钟山》2009年第5期。

[4]张清华:《境外谈文——中国当代文学中的历史叙事》,花山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278页。

[5]李洁非:《典型文坛的典型“问题”》,《新华书目报》2009年6月18日。

[6]张学昕、何言宏:《打捞”文学史上的“失踪者”》,《文学报》2009年3月26日。

[7]林建法、张学昕:《在我们时代如何纪念马加》,《当代作家评论》2010年第4期。

[8]李洁非:《样本浩然》,《钟山》2008年第5期。

[9]李洁非:《路翎的气质》,《钟山》2008年第6期。

[10]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