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近年来非常活跃的“学院批评家”，何言宏的《精神的证词》^[1]再一次让我们感受到了浓浓的学院批评气息。其文字中显示出的厚实的学理内涵，清醒的洞察力和审美判断力，无不彰显出他接受过正规而严格的学术历练的理论优势，而独特的批评风格和才情，又让严谨深邃且带着旺盛生命力的学术思考熠熠生辉。我感觉到，何言宏的学院批评，既不同于那些囿于学院体制窠臼，从而丧失了生机的“冬烘先生”式的论文，也有别于那种谄媚资本和权力的媒体批评。这是一种走出了书斋、远离消费、商业化时代的批评，它不仅有理性的阐发和论析，而且是上升到更高层面而直抵心灵的精神活动。他感悟着文学现场的鲜活气息，从问题出发，进行探索和质疑，让文学批评成为寻找当下文学活力与激情的有机组成部分，以此，在我们这个被称为“批评失语”的时代，努力重建文学批评的权威性和公信力。

应该说，何言宏的批评视角是非常宏阔的。他常常在文学的宏观视阈中建立自己的批评话语范式，用最敏锐的触角去探测文学现场中那些重大、尖锐而棘手的问题。这使他的批评总是在“问题情境”中充分展开，在发现问题、认识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中完成自己的批评行旅。《精神的证词》一书就自始至终贯穿着问题意识，将问题作为建构文学批评体貌的框架。他对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文学的自主性问题、话语表达与话语现代性问题、语言变革与汉语现代性问题、中国小说与现代性问题等，做了深入的探讨，并追问其中政治的、文化的与文学自身的机变和成因。在谈到文学自主性问题时，他借用布迪厄的场域理论，从国家场域和经济场域两个方面来分析它们对20世纪90年代以来文学自主性的制约。我认为，何言宏对文学的自主性这个近年来备受关注的问题的分析视角是独到的。他深入20世纪90年代的历史语境，打破了文学与外界场域的二元对立，强调文学固然有其远离政治、大众、生活和现实的所谓“空旷的自律”一面，但文学一旦进入大众空间，便必然受到其他场域的干扰，由此进一步指出文学如何确立自主性，如何界定自主性的空间这些值得我们深思的问题。其中涵喻了他对当下文学生存和现实处境的深刻理解，对我们当下的文学富有启示性价值和意义。

何言宏的文学批评中所贯穿的这种强烈的问题意识和质疑品格，是作为一个有责任感的批评家必备的精神素质，这体现着批评家对于我们时代文学的发问和阐释能力。他能够以最锐利的目光穿透各种纷繁复杂的文学表象，渗透到问题的内核，找到问题的症结和关键所在。由此，在面对不断变化的文学思潮时，何言宏同样发挥了他的逆向性、批判性思维优势，探讨这些文学思潮的历史、文化成因，具象表现和本质属性及其个案特征，并针对问题尝试性地去构建一种切实可行的应对策略。在《精神的证词》中，他对20世纪90年代以来新出现的“晚生代写作”、“小女人散文”、“新左翼文学”等文学思潮，都作了批判性审视。在这里，我们可以通过他对“晚生代写作”的研究明显地感受到他批评的锐利性。他指出，“晚生代写作”是在启蒙主义受到严峻挑战的情势下应运而生的，而那些试图竭力摆脱具有普世价值和现实正当性的启蒙理念价值规约的“晚生代”作家以“自由撰稿人”的身份出现就格外值得我们思考。他在对问题的不断解剖中得出了如下结论:“晚生代”写作在以后现代式的虚无意识消解启蒙的同时，也失却了对现实的反思与批判。而坚持批判性的启蒙写作则应是文学人不容回避的历史承担，这是由现实体制与民众精神所存在的双重问题所确证的。

“问题意识”作为一个哲学命题，是人们对存在问题的能动性、探索性和前瞻性的反应，它不仅是一种面向本体和前提的思考，更是面向现实、存在世界的精神探查。马克思曾说:“问题就是公开的、无畏的、左右一切个人的时代声音。每个时代都有属于它自己的问题。”实际上，当一个批评家总是试图从文学自身及其外部场域发现问题时，他就会对当下的文学进程保持相当的敏感度，这也是作为一个批评家的强烈责任感、使命感和投身于文学事业的高度自觉性的表现。我认为，这一点在何言宏的文本批评上表现得尤为明显。不同于时下盛行的不负责任的“红包批评”和沽名钓誉的所谓“酷评”，何言宏的文本批评同样能够深入问题的具体情境之中，在厚实的学理背景下，直抵纷繁复杂的文学现场，对作家的创作实践进行文化思考、道德考量和沉潜于文学内部的体察与阐释。在《王安忆的精神局限》一文中，他直言不讳地指出:“强迫性的历史遗忘和现实悬置、沉溺于表象的日常幻觉和虽属不无但却相当稀薄的人间情怀，是王安忆最为主要的精神歧途，也是其创作的主要局限。”实际上，这种对文本问题的深入挖掘，不仅仅是批评家对个体作家表现出的坦诚和期待，也是一个批评家的责任与“良心”所在。正是在问题的提出、质疑和理性的确证之中，他对文学写作提出自己有方向性、指导性和建设性的深入肌理的批评。

何言宏说:“一方面，我们的批评无不展开于特定的时代环境，并且受到时代的制约;另一方面，严肃和自觉的批评实践，往往也在时代中发现问题，并从时代中汲取资源，进而采取相应的批评策略。”我想，这也是我们时代每一位有责任感的批评家需要深入思考并努力去追求的批评境界和精神标高。

【注释】

[1]何言宏:《精神的证词》，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0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