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看破世俗我自在—沈周《庐山高》
《庐山高》,明代,沈周作,纸本设色,纵193.8厘米,横98.1厘米,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这是一幅祝贺恩师70寿辰的精心之作。画家83年的人生历程,绝意于仕途,醉心书画之间,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最终名满天下。他宽厚和善,一视同仁,桃李满天下,文徵明、唐寅都是他的学生。并且他开创了吴门画派,最终压倒浙派而成为画坛主流。后世将其与文徵明、唐寅及仇英并称“明四大家”。这位颇具传奇色彩的画家,就是沈周。
醉心书画
沈周,字启南,号石田,晚号白石翁,出生于宣德二年(1427年),一生几乎都是在家乡苏州度过的。他的祖父沈澄是元末著名画家王蒙和陈惟允的好友,由于才华出众,明初永乐年间,朝廷意欲赐他官职,沈澄以身体有病拖延不从,并交代儿孙:“勿以仕宦累身。”沈周的父亲沈恒吉、伯父沈贞吉,谨遵父亲训诫,终身不应科举。二人皆拜陈惟允之子陈继为师习书画。在这样一个家学深厚、资产丰厚的家庭中成长,沈周自年少便饱读诗书,广览名著,结交文士,并拜陈继之子陈宽为师,以书画为乐。
沈周15岁那年,其父沈恒吉被官府指定为“粮长”。所谓“粮长”,是明朝设在乡间的一种职务,主要负责劝老百姓按时耕种、及时纳粮、解运粮食以及举报逃税等,一般由当地的大户充任,并累世相承。此职表面看起来很风光,实质上却是一件苦差,若是当地贫户多,完不成任务,多半要倒贴。且指定的“粮长”经常要去户部开会,地点在南京。沈周将父亲的不情愿看在眼里,主动代替父亲前往。
听闻时任户部侍郎崔恭喜好文学,机智的沈周特地写了一首“百韵诗”呈送上去。崔恭看了以后惊为天人,认为区区一介少年根本不具有此等才华,疑惑之余派人把沈周叫来,想要当面考一考他。崔恭以《凤凰台赋》为题,命沈周当场写出来。沈周欣然应允,不仅捏笔即写,而且文采斐然。其中写道:“江上秋风吹鬓丝,古台又落我游时。六朝往事青山见,四海闲人白鸟知。”崔恭读罢,称赞他说:“王子安(王勃)才也!”惜才之余,下令免除了沈周父亲“粮长”的差事。
长洲地方官听说了沈周的才名,想以举荐贤良的名义让他出来做官,多次发文。沈周不慌不忙,搬出《周易》为自己算了一卦,得到的卦辞是“嘉遁贞吉”,意思是应该退隐。沈周婉拒郡守好意,决意隐居。
为了避开喧嚣,沈周从城里搬到乡下,专门建了一处“竹庄”。他的朋友史鉴描述说:“去湖三里近,种竹万竿余。径转通幽处,朋来问索居。散金时买画,补屋为藏书。千古王摩诘,辋川应不如。”这里成了沈周从事书画创作、与朋友雅集的好地方。
因为没有了当官的想法,少去了应付科举的烦恼,沈周可以专注于诗文、书画,日子过得平静而单纯。他饱读诗书,不过最热衷和擅长的,还是书画。除陈继之外,他还拜了画坛有名的杜琼为师,在杜师的带领下步入艺术殿堂,潜心于诗文书画创作,以至于达官贵人们都以拥有他的画为荣。
为师祝寿
沈周一生画了很多幅画,《庐山高》是他40岁时所作,为其存世作品中尺幅最大者,堪称代表作。与平时画的很多遣怀画作不同,这幅《庐山高》有明确的主题。从这幅画面右上沈周用篆体题“庐山高”,可知画名,末尾自识:“成化丁亥端阳日,门生长洲沈周诗画,敬为醒庵有道尊先生寿。”得知这幅画作是为了给恩师陈宽(祖籍江西)祝寿所用。此外,沈周还写下长歌一首:
庐山高,高乎哉!
郁然二百五十里之盘踞。岌乎二千三百丈之
。
谓即敷浅原。培嵝何敢争其雄?
西来天堑濯其足,云霞旦夕吞吐乎其胸。
回崖沓嶂鬼手擘,涧道千丈开鸿蒙。
瀑流淙淙泻不极,雷霆殷地闻者耳欲聋。
时有落叶于其间,直下彭蠡流霜红。
金膏水碧不可觅,石林幽黑号绿熊。
其阳诸峰五老人,或疑纬星之精坠自空。
陈夫子,今仲弓,世家庐之下,有元厥祖迁江东。
尚知庐灵有默契,不远千里钟于公。
公亦西望怀故都,便欲往依五老巢云松。
昔闻紫阳祀六老,不妨添公相与成七翁。
我常游公门,仰公弥高庐。
不崇丘园肥遁七十,著作白发如秋蓬。
文能合坟诗合雅。
自得乐地于其中。
荣名利禄云过眼,上不作书自荐,下不公相通。
公乎!浩荡在物表,黄鹄高举凌天风。
沈周以庐山的崇高来比喻老师陈宽的学问与道德,借庐山上万古长青的五老峰来祝贺老师的寿辰。画面上崇山峻岭,层层高叠,庐山仰之弥高,充分表达了他对老师陈宽的情谊。峰峦占据了纸幅主体,扑面而来,气势恢宏。在重重叠叠的石岩中,瀑布飞流直下,一位高士端立于石上,安静地欣赏着这深山中的美景。蓬勃茂盛的树木,潺潺流下的溪水,既和谐又动态十足。画面右下角近景处有两棵苍劲的松树紧紧缠绕,两崖之间横跨着一座木桥,打破了流水飞白的呆板,故画面虽饱满却不觉得挤迫窒息。画面上水的空灵、云的浮动,再加上直泻潭底的飞瀑,使密实的构图里有了生动的气韵。“崇高”的人格理想与壮丽的大自然融为一体,揭示了沈周宽阔的胸襟。山石的刻画,他采用王蒙惯用的解索皴,先以淡墨皴染,然后用浓墨逐层提醒,皴笔缜密而山石的质感硬朗,并由此勾画出山石的纠结扭曲,使整个画面的山势充满了动感。然而沈周并不是简单地沿用王蒙的画法,元人多用干笔皴擦,王蒙尤善用浓墨皴、擦、点,而沈周墨色变化更丰富。如图中瀑布前的山石虽淡,但似乎受阳光照射更显明亮,并在后面浓密山石的映衬下分外夺目。多层次的渲染与皴擦融为一体,使画面的层次更丰富、更协调。《庐山高》完美地展现了元代绘画的观念和技法在进入明代以后的变化,为后人了解明代山水的画风提供了一个绝佳的典范。
事实上,沈周并没有到过庐山,这是一幅凭借想象而作的画,当时还没有照片可作参考,然而他却选择庐山作为画题。尤其令人惊奇的是图右上部分嶙峋的怪石,居然与今日照片中的“五老峰”十分相似。无独有偶,三百多年以后,几乎走遍名山大川的张大千,在其晚年制作10米长、1.8米宽的一吐胸中豪气的巨画,也是以他从未去过的庐山为主题。庐山究竟魅力何在?或许从文化历史的传承中可以找到答案。自晋以来歌咏庐山的诗词歌赋有4000余首。唐代李白有“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之句。宋代苏东坡有“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之咏。一说庐山,人们马上就会想到紫烟缭绕的香炉峰,飞流直下的瀑布,远近、高低、横侧变化无穷的山岭,这就给画家留下了无限的想象空间。画家融汇诗意,把胸中积蓄的最美的意境尽情地展现出来,这就是画家心目中的庐山!庐山在诗人与画家的笔下被引申出一种哲理,完美地展现了中国文化所追求的“意境”:来自真实,却比真实更生动。
师徒情谊
随着沈周绘画名声大增,慕名前来拜师学艺的人越来越多,不仅有家族晚辈,还有许多各地的学生。众多弟子中,以位列“吴中四才子”的唐伯虎、文徵明最为出众,沈周对他们谆谆教诲,尽显长者气度。
唐伯虎也是长洲人,比沈周小23岁。因为从小就表现出绘画、诗文的天赋,唐父看孺子可教,便把他送到了沈周门下。小唐伯虎学东西非常快,仅仅两年,技艺就突飞猛进。有一次,当地一位名士找沈周求画,沈周恰好有事,便让唐伯虎代劳。唐伯虎很兴奋,把自己关在书房中一整天,精心绘制了一幅大气磅礴的山水画。傍晚时分,当他把画作交到沈周手上时,沈周着实把他夸奖了一番。唐伯虎十分得意,不知不觉中自满起来,觉得自己的绘画水平真的不得了了,甚至觉得沈周的水平也不过如此。他对绘画不再那么认真了,有时趁沈周外出,胡乱画点什么,应付一下检查,然后就撒开了去玩。沈周注意到了弟子的变化,并没有狠批他,也没有苦口婆心地讲道理,而是想了一个特别的办法。
一天,沈周在书房指导唐伯虎绘画,讲得有些晚了,就留他一起吃饭。时近中午,天气很热,书房的门窗却关得严严实实的。唐伯虎吃得汗流浃背,实在受不了了,就跟沈周说:“老师,能把窗户打开吹一下风吗?”沈周点点头,说:“当然可以,你去把窗户打开吧。”唐伯虎立刻放下碗筷,跑去开窗,可当他伸手去推窗户时,手触碰到的却是光滑的墙面。他定睛一看,原来他跑去开的,竟是一幅画。唐伯虎万没想到老师居然可以把画画到如此以假乱真的程度,他为之汗颜了,转而明白了老师的良苦用心。他走过去,惭愧地对沈周说:“老师,我知道错了。”
沈周的弟子们对老师都非常服气,他的另一位弟子文徵明也非常厉害,诗、书、文、画无一不精,人称“四绝”。然而说起自己的老师,他满眼都是敬佩,说:“我家沈先生不是凡人,是神仙中人。100个文徵明加起来,也抵不过他一个。”
人品高则画亦高
有一次,沈周花费巨资购买了一部古书,他爱不释手,放在书房中时常阅读。有一天,来了一位客人,无意中看到古书,大为惊讶,问道:“这部书怎么会在先生这里?”沈周看着他,不明所以。客人迟疑了一下,说道:“这部书一直是我家珍藏,遗失很长时间了,没想到今天从您这里又得以见到,如果您不介意,我想将它赎回。”沈周问:“你说是你家祖传,可有什么证据?”客人回答说:“在某卷某页,我曾记有某件事,应该还在的。”沈周拿过书,翻到那儿一看,果然有,于是,他把书无偿奉还。客人虽再三追问,他也没有说出卖书者的姓名。事后,也没有去呵斥卖书者的偷窃之举,向他追讨损失。沈周曾收藏了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这幅画的价值无可估量,沈周视若珍宝,每当有艺术圈的贵客登门,他便会拿出来一起欣赏。有一次,他把这幅画拿去请一位书法大家题跋。不想,第二天,那位大家亲自登门,万分惭愧地告诉他,《富春山居图》丢了。沈周痛惜不已,家人提议告官,一定要把画追回,他摆摆手说:“算了,他乃一代大师,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呢?”事后得知,是这位大家的儿子把画藏了起来,然后找机会卖了。凑巧的是,沈周在市场上见到了自己的这幅画,可卖家出价很高,他无力购回。回到家,他叹息良久,拿起画笔,凭着惊人的记忆力,把3丈长卷从头至尾临摹了一遍,这就是著名的《仿黄公望富春山居图》。
对素不相识的平民百姓,沈周同样很宽容。他的名声很大,每天上门求画的人自然络绎不绝。不管是高官富商重金求之,还是贩夫走卒相讨,他一概答应,从不拒绝。当地有一户陈姓人家,发誓要化缘募集善款来修缮家族祠堂,找上门来请沈周帮忙。沈周念他们是懂得仁孝的人,特地画了一幅画,上面的题款写道:“一砖一木但随缘,或米或钱惟任意。”那家人拿着这幅画去化缘,果然募集到不少钱。
还有更出格的事。有个贫寒的读书人,母亲得了重病无钱医治,听说沈周的画很值钱,便仿了去卖,可别人对此很是怀疑。他万般无奈,硬着头皮找到沈周,求他在自己仿制的赝品上落个款,以卖出个好价钱。沈周不但答应了,还笑着提起笔来,把画修饰了一番,让它更加生动。
有人不理解沈周的所作所为,专门去给他提个醒,可沈周却笑言:“天地一痴仙,写画题诗不换钱。”意思是:我不过是喜欢画画写诗的痴人罢了,作品不是用来换钱的。
年纪愈大,沈周愈加平和。弘治十一年(1498年)的一天,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竹庄”的宁静。来人青衣皂服,一副衙门里当差的打扮,大声说道:“谁是沈周?太守有令,征召你进城服劳役,为太守作画,现在就跟我们走。”72岁的沈周先是一愣,随即上前恳求:“请你小点儿声,不要惊动我的老母亲。这样吧,我按时去画,保证不耽搁。”原来长洲新来了一位曹姓太守,想征召当地有名的画工把府中装饰一番。衙门里有一个嫉恨沈周的小吏,看新太守对当地名流不熟悉,就把沈周的名字写在其中,让堂堂画家去做小工的活计,也算羞辱他一回。小吏走了,在沈周家做客的朋友们愤愤不平:“这个新来的太守不知道先生您的大名,竟敢如此轻贱您。我看您不如去找一下当朝权贵,让他们说一下情,免得去做那下贱的差事。”此时的朝堂上,内阁大学士、当朝宰相李东阳,文渊阁大学士、户部尚书王鏊等,都是沈周过往甚密的挚友,随便请他们说句话,都能让曹太守胆战心惊几天。不料沈周却淡然一笑,回答说:“我不过一介平民,官府征召去服役是分内的义务,有什么轻贱呢?如果让我去求那些权贵而免除服役,那才是真正的轻贱啊!”其后,沈周果然每天到太守府画画,早出晚归,乐在其中,一干就是几个月。装修完毕,曹太守亲自来验收,见沈周画得好,还特地赏了他几文钱。
隔不多时曹知府进京公干,诸部门的官员都向他打听:“沈先生安好无恙吧?”曹知府根本不知道沈先生是谁,就敷衍地答说无恙无恙。随后他去晋见秉政的内阁大臣李东阳,李氏问曹某道:“你此次来,沈先生有书信委托带来吗?”曹某此时不由得惊愕了,慌忙地随口编说:“有的,在我的随员处吧,待其来后……”他目光瞥见李东阳面色难看了,退下后他心怀忐忑慌张地来拜见任太子导师的苏州人吴宽(成化八年中状元),叩问沈先生为谁。吴宽就告知他沈先生乃苏州大画家,名重朝野,侯伯贵戚在他面前不足道也!曹太守这才知道,沈先生竟然就是那个给他绘饰墙壁的老画工。他吓得汗流浃背,心想自己不但折辱了一位名士,最要命的是在宰相面前信口胡说,倘若没有书信,可如何跟上司交代啊!曹某此时惊骇失色,连声哀求吴宽解救之道,吴宽稍加思忖后说道:“我这里有沈先生的多张书画,给你一张,你用礼函缄封好,去呈给李宰辅(即宰相级辅臣),告诉他不巧沈先生病了,未能写上书信。”以此帮曹某渡过了这一关。
事后,曹某对随员的几个府衙予以处罚,怪他们不曾事先告知沈氏是何等样人!回到苏州他又处罚了府衙中的一些相关吏员。在离京返苏时曹某吩咐随员们说:“抵苏州先去湘城拜见沈先生!”到了沈府,沈周郑重地出迎说:“怎敢枉辱府尊大人!”曹知府放下身段连连赔礼致歉,茶话一番后已是午时了,曹知府主动地求说:“请赐在下一碗农家饭食!”沈周则真以农家餐待之,曹知府心情愉悦地辞别返衙。
沈周曾在《仿黄公望富春山居图》的题跋中说:“以画名家者,亦须看人品何如耳。人品高则画亦高,古人论书亦然。”这段话也是对他一生的最好总结。沈周能在历史上赢得无比崇高的地位,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艺术成就,更因为他的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