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闻一多与朱湘异同比较研究论
同为清华学子并均曾留学美国的闻一多和朱湘,虽然他们年龄和出国时间各有早晚,但作为《晨报》副刊《诗镌》发起者的诗人,却有共同诗学理论追求:都借鉴并继承中外文学遗产,主张中西艺术结合;都追求形象思维,认为诗中不能掺杂哲理;都重视象征表现,认为电影不是艺术,反对刻意写实。他们诗作也彰显共同特征:都在自由体中追求格律,讲究诗的形式美;都追求诗歌音节的抑扬顿挫,讲究诗的音乐美;当然,也都追求诗的色彩,讲究诗的绘画美。而且,他们还借鉴西诗形式,尝试写作十四行。闻一多诗作丰硕,生前出版有《红烛》和《死水》,牺牲后出版有《真我集》《集外集》和《旧体诗》,还有《译诗》问世。朱湘也一样,生前出版有《夏天》和《草莽集》,死后有《石门集》和《永言集》出版,他也翻译过诸多外国诗作。
闻一多诗作风格表现为热情似火而不失深沉,被朱湘称之为“幽玄”。[148]根据前后内容断定朱湘写于1928年的信,他对当时诗坛各家的“评语是:闻一多刘梦苇最好,汪静之郭沫若次之,徐志摩又次之”。[149]我们即以闻一多代表作《死水》诗论之,其所以在新格律诗乃至新诗中具有至高地位,因为诗人接受多种影响和借鉴,真正是集古今中外诗歌艺术之大成。是诗人在深厚艺术功力基础上,建在“现实的人生底基石上的生命表现”。[150]
朱湘诗的风格表现为音调委婉而不失清丽,被闻一多认为“词句太典雅”。[151]因朱湘诗作“技巧之熟练,表现之细腻,丰神之秀丽,气韵之娴雅”,[152]沈从文就称其在“外形的完整与音调的柔和上,达到了一个为一般诗人所不及的高点”。[153]苏雪林则更夸赞,其“艺术不但远胜于‘五四’前后的康白情、俞平伯、汪静之……等人的诗集,即比之新诗界负有盛名的郭沫若的《女神》亦无多让”。[154]因此朱湘至少在21岁时,就被文坛称为“中国的济慈”。[155]朱湘代表作是《采莲曲》。该诗共5段,每段10行,每行5字,7字,2字不等。虽然如此,但因每段每行字数安排的规律相同,并且都居中排列,就让参差错落有致的诗行,在视觉方面同时兼具菱形和夹心的“建筑”结构。该诗虽不一韵到底,但流动的节奏,规律的暗中换韵,尤其2字短语的插入,就不仅韵律和谐,意境也格外幽美。而且,该诗化古不留痕迹,创造不事雕琢。《采莲曲》虽然没有闻诗《死水》内容丰满和表现“幽玄”,但却有自己的明快和清新。尤其形式方面,虽然闻一多诗行排列有许多变异表现,但朱湘的《采莲曲》,内容和形式水乳交融,根据诗人意匠自然形成的隽秀结构,也堪称“建筑美”集大成者而为经典。
但以上分析并非我们的重点。我们研究闻朱并将其比较,就不能漏掉朱湘突然和《诗镌》同仁决裂这一事件。1926年4月27日,闻一多给梁实秋写信说:“朱湘目下和我们大翻脸,……作了七千言的大文章痛击我。”[156]闻一多所说朱湘“痛击”他的“翻脸”事件,是朱湘4月22日在《诗镌》4期发表《朱湘启事》中,透露的《闻一多所作诗的攻错》,尔后在5月10日《小说月报》发表时,改名为《评闻君一多的诗》,对他欲将出版的《屠龙集》进行酷评。《屠龙集》是闻一多精选《红烛》及其后诗作,编定的合集。“屠龙”二字,语出《〈庄子〉列御寇》:“朱泙漫学屠龙于支离益,单(按即殚的通假字)千金之家,三年技成而无所用其巧。”[157]闻一多借此典故题名诗集,是以显示他诗艺的高超表现。
朱湘《评闻君一多的诗》,以“宁可失之酷,不可失之过誉”的“标准”,挑剔《屠龙集》四大“短处”:第一是“用韵不讲究”。朱湘将闻一多此之短处分为三层:即“不对”“不妥”和“不顺”。在“不对”方面,仅就《李白之死》在“土语”“古韵”,以及“阖口音”等用韵错误者,朱湘分析包括概括“居然有六十处之多”。在“不妥”方面,朱湘更认为《叫卖歌》《孤雁》《春之末章》和《谢罪之后》等,诗“韵用得寒伧”。而在“不顺”方面,他则指出《瑛儿》,乃至《美与爱》的“韵用得牵强”。
第二是“用字的…毛病”。这即“太文”“太累”“太晦”和“太怪”。关于闻一多用字“太文”,朱湘认为“《太平洋上见一明星》中的‘天仙的玉唾’”,应为“天仙的唾沫”。因为“金银珠玉等等字眼是旧诗词中用烂了的”。而且,下句“溅在天边”的“溅”字,“也用的不妥”。这是“因为一种流质必得撞在别种东西上反射回来才能叫作‘溅’,但作者的这行诗内完全没有这种可能,所以‘溅”字是用含糊了,犯了一种修辞学上不明的毛病”。朱湘认为闻一多用字“太累”,是因他的“字眼太重床叠屋”。他说“闻君没有注意到‘意境’两个字上去,而在‘字眼’上极力的求其拥挤”。他因此举例《我是一个流囚》的“哀宕淫热的笙歌”,便是如此。而且,还认为“诗里面用形容词就是一种最笨最乏的办法;有想象有魄力的人是决不肯滥用它们”。朱湘批评闻一多用字“晦涩”,列举《你看》中“细草又织就了釉釉的绿意”这句诗。他说“‘织’字便是用得晦涩之至”,而且“这正是旧诗的一个大毛病”。关于闻一多用字之“怪”,朱湘列举《渔阳曲》《闺中》的诗句,如“夕阳浸在泥洼中的积潦里”,和“喑哑的自鸣钟负墙而立”等。他指出前者如“潦”字“太文”,而且,“浸”字也用得不妥,因为小小的院落“那是决谈不上浸一个太阳”。但朱湘认为闻一多用字之“怪”,更在后者,而且“怪得无以复加”。因为诗中“居然把‘喑哑’两个字加到了‘自鸣钟’的上面”。
朱湘指出闻诗第三个短处,是“缺乏判断力”:闻一多“总是将幻想误认为想象,放纵它去滋蔓”。他以《初夏一夜的印象》等5首为例,说“虽然外面看起来令人目眩,其实里面都不过是幻想那个东西在作怪”。这种情况,朱湘将其归纳为“不近理的字眼”“扭起来的诗行”“感觉的紊乱”和“浮夸的紧张”所造成。接着,他就评析《初夏一夜的印象》诗句,如“帖在山腰下的佝偻得可怕的老柏”,认为“‘帖’字与下文的意思完全不称”,属于“不近理的字眼”。《末日》诗句如“我用蛛丝鼠矢餵火盆,/我又把花蛇的鳞甲代劈柴”,是“扭起来的诗行”。《火柴》诗句如“有的唱出一颗灿烂的明星”,还有《大鼓师》诸行,属于“感觉的紊乱”。在“谈到构成闻君之诗的怪的最末一个要素”时,朱湘断定《南海之神》和《长城》,都属“浮夸的紧张”。虽然朱湘相信这些诗:“闻君是在热烈的情感状态之下作的”,但他却讽刺说:“情感浓厚的人不见得都能做出情感浓厚的诗来,正如能哭能笑的人不见得都能作出令人哭令人笑的诗来一样。”
最后,朱湘更认为《屠龙集》缺乏音乐性。他说“在闻君的诗集中,只有《太阳吟》一篇比较的还算是有音节,其余的一概谈不上”。还说“正因为他缺乏音乐性的原故,我们才会一直只瞧见他吃力的写,再也没有听得他自在的唱过”。并下断语说,“这是闻君的致命伤”,而且“比上面所说的那种好怪的倾向严重得多”。
虽然也像一般文学评论那样,朱湘论证《屠龙集》缺点后,也有正面肯定。然而他的肯定,同批评一样不能接受。因为朱湘所肯定者,仅只闻一多“自有一条独创的路走着”这个命题,其后的断语则是:“虽然他的路是一条小径而且不长”。朱湘虽然列举《玄思》《小溪》《也许》和《伯夷》诸诗的部分句子,但却并无分析好在何处。而且结尾那句话,会更让闻一多愤怒。因为朱湘说,整部诗集“便是这方面的四个,并且是仅有的四个,好例子”。[158]
朱湘何以要对《屠龙集》进行酷评,难道他和闻一多有历史恩怨,抑或《屠龙集》真如朱湘所说那么多缺陷?答案当然是否定。其实,同为清华学子的他俩,个人关系一直很好。据相关资料记载,1922年5月21日,以闻一多等为主发起的清华文学社召开“送旧迎新会”,欢送闻一多等赴美留学,欢迎朱湘等入会。[159]此前的闻一多不仅是清华文学会书记,而且还是诗歌组负责人。至少在当时,闻朱二人已经相识。此外还有充分根据,证明他们后来虽然远隔重洋,但却没有失去联系。这有朱湘1923年8月21日《寄孙大雨》信为证:“闻一多的《李白之死》离《失彼乐土》等史诗虽然很远,但在国内也不能不算是空前的‘破题儿第一遭’了。他在暑假中寄我一信内附写了他《长城下之哀歌》的三分之一,这里面优美的片段不少。”就在这信中,朱湘除给孙大雨抄录几段《长城下之哀歌》外,还披露闻一多当时,正在“作着一首咏伯夷叔齐的史诗,定名为《首阳山下之饿殍》”。而且,他还告诉孙大雨,闻一多“已定了作一首歌咏长卿与文君事的史诗”。[160]我们从朱湘这信内容,就能断定当时他们无话不谈的亲密程度。
《红烛》于1923年9月由上海泰东书局出版后,闻一多非常关注该书影响。他1925年3月给梁实秋信,除“请查《学灯》十一月十七八日为法所作《〈红烛〉批评》,将其内容大意告诉”他外,还说“又闻十一月间又有天用者评《新现代》新诗亦及《红烛》”。闻一多更兴奋说:“《红烛》似渐有人注意也”。[161]闻一多信所说“天用”者,其实就是朱湘。只不过当时闻一多不明就里而已,虽然他们此前不久已经通过一信。[162]但闻一多给梁实秋信的内容有误。朱湘署“天用”笔名评论《红烛》,其实是发表在1924年10月20日出版的《时事新报》副刊144期《文学》上。当时,朱湘开辟《桌话》专栏。就在这期副刊上,他同时发表《〈桌话四〉红烛》和《〈桌话五〉小溪》。朱湘最为肯定者,是《红烛》“色彩的运用”和“诗中有画”。他更希望作者向“画家而兼诗人的王维”学习,创作出“如画的,而又神韵悠然”的诗篇。此评若和《评闻君一多的诗》比较,是后者强调《李白之死》用韵错误,前者则肯定“以《李白之死》作代表”的诗,艺术“不下似国内任何新诗人”。当然,朱湘也有批评,但却非常诚恳,绝不像《评闻君一多的诗》那样专为挑刺。而且其所批评者,亦非《评闻君一多的诗》中所反对内容,即“将幻想误认为想象”,而是闻一多“想象丰富了,音乐自然会跟着来”的理论。
朱湘最肯定闻一多的《小溪》,他甚至将其当作“《红烛》诗汇的代表著作”。朱湘所以肯定这首仅只6句的短诗,因他不仅认为该诗很好表现了“灰心的情绪”,而且“灰心的情绪从前的诗中向来没有看见写过”。正所以此,朱湘认为:“这首诗与其名为《小溪》,还不如名为《灰心》的好。”就在这篇短论中,朱湘“深信《小溪》是新诗解放以来的代表著作”,同时他也借机批评诗坛忽视题材开拓的倾向。应该说,朱湘此时对闻一多诗作的评论比较客观。
朱湘曾把闻一多作为推崇对象,这有他于1925年3月28日《一封致友人饶孟侃的公开信》内容为证。因为在这信中,朱湘将信自称为“我个人的《渔阳区》”。[163]《渔阳区》是闻一多此前于3月10日发表在《小说月报》上的诗作。朱湘如此关注并自比,可见他对闻一多崇奉的程度。关于朱湘和闻一多的关系,在他相关评论中也能看出端倪。1925年4月2日,朱湘不仅在《为闻一多诗〈泪雨〉附识》中,认为其“不失为一首济慈才作得出的诗”,而且“用韵极为艺术”。他更夸赞“《大暑》一诗与白朗宁的《异域乡思》一诗异曲同工”,并且认为“《大暑》全诗中的美妙的描写也是《异域乡思》所要看了退避三舍”。这篇短文谈及闻一多即将回国情况,朱湘更加兴奋:“一多是英诗的嫡系,英诗是诗神的嫡系;一方面我虽极盼他所提倡的‘文化的国家主义’成功,而与‘爱尔兰的文艺复兴’东西辉映,但一方面我也希望他的诗提起了国人对于英诗的兴趣,而会使荒漠的中国多出了一个漠中草原来。”他更直接说:“一多是一个理想极高可得我们整个的相信的人”。[164]因为闻一多曾对朱湘诗作有过修改建议,他1925年出版的第一本诗集《〈夏天〉自序》,就特别说明《春》诗得到闻一多指导修改而成,因此表示感谢。甚至,他在《夏天》诗集中,还收录感谢闻一多的诗作《寄一多基相》(按基相即彭基相)。因此,朱湘就推荐闻一多的作品给朋友看。[165]
朱湘如此推崇闻一多,更兼他们共同的审美追求,这就让闻一多留美归国后,他们这才发起新诗格律化运动,创办《晨报》副刊《诗镌》。闻一多于1925年夏归国回到北京时,朱湘因多次故意违犯学校早餐点名制度早被清华开除,尔后辗转上海南京,复又回到北京,在适存中学任教。此前远隔重洋万里尚且相互联系,现在近在咫尺,他们就更多接触机会。沈从文曾说:闻一多客厅经常“有徐志摩、闻一多、朱湘、刘梦苇、孙大雨、饶孟侃、杨子惠、朱大楠诸先生”议论新诗,“闻先生的《死水》,…朱湘的《采莲曲》”等“许多诗篇,就是在那种能看能读的实验中写成”。[166]对此,徐志摩也有表述:“闻一多的家是一群新诗人的乐窝,他们常常会面,彼此互相批评作品,讨论学理。”[167]闻一多自己也说:“时相过从的朋友以‘四子’(按根据罗念生《忆诗人朱湘》,清华四子即子沅朱湘、子潜孙大雨、子离饶孟侃、和子惠杨世恩。也有研究者认为没有孙大雨而是刘梦苇)为最密。”[168]虽然现在学界公认新诗格律化提倡闻一多是第一人,但朱湘却是极力推动者。这有朱湘文字为证。他说:“我还记得当时梦苇在报纸上发表的《宝剑之悲歌》,立刻告诉闻一多,引起他对此诗形式上的注意。后来我又向闻一多极力称赞梦苇《孤鸿集》中《序诗》的形式音节。以后闻一多同我很在这一方面下了点功夫。”而且“《诗刊》办了以后,大家都这样作”。[169]事情的经过是,“清华四子”等在闻一多寓所商定基本问题后,就由闻一多和骞先艾再找徐志摩,具体商量创办《诗镌》之事。就这样,被闻一多“预料诗刊之刊行已为新诗辟一第二纪元”,并且“其重要当与《新青年》《新潮》并视”[170]的《诗镌》,于1926年3月27日,在闻一多书房内具体筹划出版。大家商定《诗镌》为周刊,从4月1日的周四正式刊行,此后均在周四出版。同仁还议定,先由徐志摩编辑前2期,闻一多负责编3和4期,此后将轮流编辑。
朱湘与闻一多关系如此密切,当他初知闻一多回国欲出版第二本诗《屠龙集》时,不无喜悦地说:“他近来的进步实在可惊,他的这些诗较之从前的《红烛》诗汇(《小溪》除外),在音节上和谐的多多,在想象上稳锐了不少,在艺术上也到了火候,尤其是辞藻。他的第二诗汇在今夏回国时即将印行,这个第二本诗汇,就上述的诸诗看来,问世之后,一定要在新诗坛上放一异彩:是可断言的。”[171]朱湘的评析前后如此诸多矛盾,他为何突然写出长文,贬低自己推崇的朋友?
这直接原因是,在4月15日的《诗镌》3期上,闻一多将自己的《死水》和《黄昏》,饶孟侃的《捣衣曲》排在版面上方,而将朱湘的《采莲曲》排在左下角。朱湘认为其诗要比他们的都好,是“闻一多妒嫉他”,这就惹恼了他,因此“声言要打倒饶杨(按即饶孟侃和杨世恩)等人的上帝”。[172]失去冷静的朱湘,遂于22日的《诗镌》4期上,刊登《朱湘启事》声明退出《诗镌》。朱湘“终于与《诗镌》决裂”。[173]当时,朱湘不仅恶言伤害闻一多,而且还将怨气洒向徐志摩。他不仅公开说“瞧徐志摩那张尖嘴,就不象是作诗的人”,[174]而且更发文说徐志摩“油滑”“是一个假诗人,不过凭藉学阀的积势以及读众的浅陋在那里招摇”。[175]如果从主编这角度,认为徐志摩偏向闻一多而对其出言不逊,似乎情有可原。但朱湘同时又把怨气转移此前他最要好的朋友,即饶孟侃和杨世恩等,就实在不可理解:朱湘原本和“清华四子”等,“同住在西单梯子胡同的两间屋子”,[176]此后,他竟“独自搬到骑河楼附近一个公寓”[177]独居。就这样,朱湘自我孤立了。
当然,朱湘对闻一多《屠龙集》酷评还有其根本原因,这即虽然他们具有共同诗学追求及创作实践,但在一致的大方向中,却存在着某种差异。既如虽然他们都讲究诗形美感,但闻一多诗作如《死水》过分追求段之行数和句之字数统一,其方正“建筑”就难免给人刻板印象。然而朱湘的《采莲曲》却不然,该诗的均衡和谐美感,表现为诗行长短及字数多少的差异中,存在着内在规律性,这即错落有致,是在变化中见整齐,而在整齐中有变化。相比朱湘诗作,尤其《采莲曲》风格的轻快,朱湘评价闻一多诗作“幽玄”者,其实亦非对《死水》等诗的肯定。虽然闻一多《诗的格律》首重音乐美,但朱湘在此方面似乎更加强势。他在《评闻君一多的诗》中,就说闻诗缺乏音乐性,认为“诗而无音乐,那简直是与花无香气,美人无眼珠相等”。因此,相比闻一多强调诗的节奏,朱湘更强调诗的用韵。不仅要求用韵严格,更要诗韵和诗情相结合。不仅要求押韵新鲜,更要忌讳用韵落套。朱湘既和闻一多这多不同,包括其他认识或审美差异,于是,这就有他认为闻一多《屠龙集》用韵的“不对”“不妥”和“不顺”,以及用字的“太文”“太累”“太晦”和“太怪”等等。朱湘既认为《采莲曲》比《死水》更具艺术性,于是原本孤傲的性格更加膨胀,这才把闻一多《屠龙集》的不足放大对其酷评。虽然如此,但朱湘的酷评毕竟也有其合理之处。否则,闻一多也不会放弃《屠龙集》的出版。
朱湘如此对待朋友,要让闻一多冷静,也不可能,因此就有闻一多给梁实秋信的那种愤怒。他对朱湘这种行为的定位是:“这位先生的确有神经病,我们都视为同疯狗一般。”闻一多还指出朱湘的傲慢:“就算他是Spenser[按即斯宾塞](因为shakespeare[按即莎士比亚]是他不屑于做的,他所服膺的是斯宾塞)社会上也不应容留他。”谈及朱湘的诗,闻一多则说:“在他未和我宣战的时候,我就讲了,在本质上是sweet sentimentality(按即轻飘的,浪漫的),在技术上是dull acrobatics(按即缺乏手段的)充其量也不过做到Tennyson(按即丁尼生)甚至Longfellow(朗费罗)一流的kitchen poet(厨房诗人),因为这类的作品只有housewives(按即家庭妇女)才能鉴赏。”闻一多最后对朱湘归纳说:“这个人只有猖狂的兽性,没有热烈的感情。”谈起朱湘“的为人”,闻一多则说“一言难尽”。[178]
其实,就在闻一多给梁实秋写这信时,朱湘的《启事》才刚发表5天,其所透露者并非我们现在看到的题目,而是《闻君一多所作诗的攻错》。他声明决裂之后的5月10日,发表在第17卷《小说月报》5号上的《评闻君一多的诗》,才是我们今天看到的内容。对朱湘这种具有挑衅性质的酷评,闻一多除私下通讯给予抨击外,也很快公开回应,这即他在5月27日的《诗镌》上,发表《诗人的蛮横》。但相对给梁实秋信的愤激,闻一多此时情绪明显和缓许多。他没有进行论辩,只在分析“在这时代里,连诗人也变蛮横了;做诗不过是用比较斯文的方法来施行横蛮的伎俩”等内容后,则说“最末还要叫世界,不管三七二十一,承认他是一个天才。你看这是不是横蛮?………,要是那一方面——编辑,手民或读者——对他大意了一点,他便又要大发雷霆,骂这世界盲目,冷酷,残忍,蹂躏人才……这种行为不是蛮横是什么?再如果你好心好意对他作品下一点批评,说他好,那固然算你没有瞎眼睛,你要是敢说了他半个不字,那你可触动了太岁,他能咒到你全家都死尽了。试问这不是横蛮是什么”?闻一多的结论是:“我怕这一来,中国诗人一向的‘温柔敦厚’之风会要永远灭绝。”[179]
闻一多对朱湘这印象,随着时间推移,当然有所好转,但却变为对他行为的担忧,这有他1930年11月7日给饶孟侃信的内容为证。闻一多说:“子沅故态复萌,令人担忧。这人将来要闹到如何结局?至于他对你的行为,你当然可以原谅。这人实在可怜,朋友既没有办法,只希望上帝援救他。但是,子离,你在他身边一天,还是你的责任。”关于闻一多信中所说朱湘如何“故态复萌”,以及如何“闹”等内容,现在已经无可考证。但我们据此信内容推想,应该是饶孟侃向闻一多倾吐了苦衷。虽然闻一多对朱湘成见很大,但他们毕竟是曾经的朋友。因此闻一多仍以与人为善心态劝解饶孟侃:“他需要精神的调息,抚慰。你不当拒绝这一点,虽则是他曾经那样的恼过你。”[180]
当然,闻一多所以如此对待朱湘,也因朱湘对闻一多有了正确认识,抑或“称许”,这在闻一多此后12月10日给朱湘和饶孟侃同一信的内容就可看出端倪:闻一多说,“你们两人以及志摩、实秋所给我的称许,我当然不能忘记”。论及此处,我们切莫简单认为朱湘批评闻一多,他就恼怒,夸奖闻一多,他就喜欢。答案当然是否定。因为闻一多随后就说:“但我总有些害怕,害怕你们的识见是受了友谊的蒙蔽。”[181]如果谁认为孤证不能服人,那么1933年夏天,闻一多在北京住宅看到朱湘亲自送来的《闻一多与〈死水〉》,他不仅没有兴奋,相反却坚决不让发表。因为他认为朱湘“写得太好”言过其实。我们今天所见到的这篇朱湘文章,是他们好友顾毓琇珍藏十多年后,发表在1947年纪念闻一多逝世周年专号的《文艺复兴》上。
也许这次会见闻一多得罪了朱湘。因为同和朱湘前往闻宅的顾毓琇,看到闻一多不让发表《闻一多与〈死水〉》后,朱湘“非撕了不可”般恼怒,于是他就“出来圆场”,说由他“保存这篇文章”[182]这才作罢。但其后即1933年9月29日,闻一多给饶孟侃去信通报说:“子沅恐怕已经是‘疯’了”。因为当天他“特从城里跑来,一句话没讲”,只在“家吃了一顿饭”,待到闻一多“下课回来,人已经走了”。[183]朱湘这次去闻一多家其实就是告别,因为此后不到半月时间,闻一多就收到朱湘“我来了杭州——靠作文支持这几个月的唯一的地方”[184]的明信片。
朱湘此前因失业正处经济困窘时期,曾向多位朋友借钱:据苏雪林回忆,1932年和1933年,朱湘两次去武汉大学向苏雪林借款。[185]在北京,朱湘也向徐霞村借过150元。[186]而在上海,他又向赵景深借过5元买衣服。[187]虽然朱湘未曾向闻一多借钱,但闻一多对他的困窘如何认识?这在1933年10月16日给饶孟侃信中,闻一多谈到关于是否借钱给朱湘的事情。他说:“你若有更好的办法,还是不必借钱给他。”听闻一多语气,他这是对饶孟侃征求意见的回复。闻一多所以不让饶孟侃借钱给朱湘,则是他看不惯朱湘的作为。因为闻一多接着说,朱湘“他二嫂似乎在杭州,所以他真需要的不是钱”。闻一多所说朱湘二嫂者,是在朱湘生前抑或死后,都给予他很大帮助的寡妇薛琪瑛。朱湘对她非常感激和尊重,这才到杭州看望。但从闻一多语气推测,他显然是误解朱湘。
就在这信中,闻一多还给饶孟侃谈朱湘在北京情况:“他在北京时,屡次到我这里,言谈与态度的失常,已经够明显的了。现在似乎连文章都写不通了,看上面这一句话便知道(按即朱湘给闻一多的明信片内容)。我想他靠作文支持生活,恐怕也不能长久吧!前途不堪设想。坏的是并非我们不想救不能救,而是他不受救。所谓救并非借几十元钱的问题。若是如此,问题便简单了。譬如你若替他出点主意,教他如何如何生活,教他完全相信你,他若能依从,或许生活能渐渐上轨道。但你跟他一谈这一套,他不是一声不响,便是胡扯,骗你一顿。这有什么办法。”[188]闻一多此信内容很多,但概括起来,不外国人均明白的道理:1.授人之鱼不如授人之渔;2.救急不救穷。更重要者,则是朱湘已到无可救药地步。
虽然如此,但闻一多绝没有料到,就在此后不到两月时间,行踪不定而为生计四处奔走的朱湘,他在上海借薛琪瑛20元作为路费,然后乘船至南京,就在即将到站的12月5日早上,悲观绝望的他突然投江自尽。噩耗传来,闻一多又给饶孟侃写信说自己“总觉得不安,仿佛”他给饶孟侃“建的那议应负点责任”。虽然闻一多还说,“理智的说法,诚然这不是事实。但朋友死了,而且死的那么惨,总不免令人动感情”。当然,闻一多在信的开头,也为自己辩护。他说“前回你问我要不要寄钱给他,我劝你不要寄。当然寄了给他,不见得就救了他的命”。[189]朱湘死后,闻一多于1934年2月在赵景深主编的纪念朱湘专辑,第5卷《青年界》2号上,发表书信悼文。对于朱湘死之评价,他这样说:“子沅的末路实在太惨。谁知道他若继续活着不比死去更要痛苦呢?”[190]闻一多此语内涵极其复杂,既有对朱湘惨死的惋惜,也有对其生前行为的无奈。此后,就再未发现闻一多对朱湘有所评价。
比较朱湘和闻一多的终极归宿,前者投水自尽,后者被国民党暗杀。虽然他们死的结局悲惨相同,但他们悲剧蕴含的价值却迥然有异。关于对朱湘其人及其死的认识,引发过他同仁乃至后人多种结论。赵景深的《朱湘传略》认为,朱湘“是一位性情孤高的诗人,一位纯粹的诗人,他‘生无媚骨’,不容于斯世”。苏雪林在《我所见于诗人朱湘者》中说:“我仿佛看见诗人悬崖撒手之倾,顶上晕着一道金光灿烂的圣者的圆光,有说不出的庄严,说不出的瑰丽。”柳无忌的《朱湘:诗人的诗人》,更把朱湘之死当作“美丽的悲剧”,是他“活跃于想象的文学领域内,沉醉于诗歌美妙的音调、形象、气氛与意境中,朱湘超越了也脱离了实际的人生”的,“为诗歌所美化与纯化的悲剧”。而柳无忌另在《我所认识的朱湘》中,在认为朱湘做人的特质不是“怪”和“孤傲”,而是“清高”“直爽”及“忠厚”同时,又说朱湘“太易感触”“太多猜疑”。其他诸如何家槐、曹聚仁、谢冰莹等,都对朱湘之死给予过高度评价。
如果从形而上角度看,当然有一定道理。但笔者更倾向梁实秋1934年《忆朱湘》的观点,这即朱湘自杀原因是他精神不健全或性格怪癖。如果是这样,朱湘之死就既非不愿向黑暗社会妥协的行为,更不是什么向失望宣战,而纯属因其偏执,这才让他走向穷途末路。既然如此,我们就梳理朱湘的表现吧:且不说他清华学习时明知违犯学校纪律要被开除,但却故意违犯的张狂;也不说他在适存中学任教时,为方便自己写作,而执意让司务赶走最好朋友饶孟侃离开公用饭桌;就单说他重回清华复学后对待老师的狂言,即“我教他倒差不多!他来教我,我就退学”等,也就不难理解他会因为诗的排版问题,和闻一多徐志摩决裂。还有他迁怒于饶孟侃和杨世恩等人,宁把自己孤立的行径,更实在太过孤傲。如果认为他留学美国时,老师根据课文读到“中国人像猴子”内容引起学生哄堂大笑刺激他的神经,虽然老师向他表示道歉,然而他还是决然从劳伦斯大学,转到芝加哥大学可以理解,甚至后来因老师怀疑他借书不还,又愤慨从芝加哥大学,再转到俄亥俄大学也可以理解,然而他邀请清华同仁罗皑岚和罗念生也到该校欲“结成风尘三杰”,而当他们如约而至,他却早已离美回国的行为,[191]谁能恭维。
朱湘提前2年于1929年9月12日离美回国后,先在安徽大学任教,后又短暂河南大学任教,然后再回安徽大学任教,并任英文文学系主任月薪高达300元,然而不久他却失业了。这除学校经常欠薪因素外,还有就是他拟聘请的教员没被学校批准。而且,学校又把英文文学系更名为英文学系。朱湘何以因此和学校意见龃龉?原来前者可用英文讲世界文学,后者却只能用英文讲其本土文学。[192]朱湘执拗的结果是,学校“当局有令,各大专学院不得聘请朱湘教书。”[193]这以后的情况就是,朱湘来往于武汉、长沙、北京、天津、青岛、杭州、上海和南京等。他不仅四处漂泊,而且更四处碰壁:“他的身体被旅馆扣留,甚至被茶坊押着去找朋友解救。”虽然“他的散文本来能卖三元千字,诗甚至能卖五元二十行,可是已经找不到地方发表,因为他得罪的人太多”。我们今天看到罗念生编辑的《朱湘书信集》,并非他书信的全部。因为“凡有可能得罪人的地方”,编者“都删去了”。罗念生就曾声明:“要等百年之后”,朱湘的通信“才能全部发表”。[194]
面对失业后的艰难,朱湘如何生活?请看赵景深回忆:朱湘夫人因他“冷天还穿夹袍,就替他做了两件棉袍”从邮局寄他,但朱湘“一收到就当了”。因为他“要吸白金龙香烟(按即当时价格较高的烟卷),一天要吸五十枝”。[195]苏雪林对朱湘抽烟,有更为详细记忆:就在苏雪林借钱给朱湘并请他吃过饭后,面对苏雪林买的“一包白金龙的烟,一盒火柴,他以一种几乎近于抢的姿势,将烟往怀中一藏,吸的时候很郑重地取出一支来,仍将烟包藏入怀中,好像怕人从旁夺了去”。苏雪林包括赵景深和罗念生等人的回忆,是把朱湘从形上层面一把拉到形下层面。这就让我们看到,朱湘并不崇高,相反倒很世俗。关于朱湘之死,苏雪林这样评价:“他究竟为什么要自杀呢?社会虽然善于压迫天才,但已从许多艰难挫折中奋斗出来的他,不见得还会遭着青年诗人Chatterton(按即英国诗人查特顿)同样的惨淡的失败。他,正像他夫人所说只要肯好好干下去,安大的教席是可以与学校相始终的,而他居然为了一点芥子般的小事与学校决裂。”苏雪林还说,“大学里虽站不住,难道中小学不能暂时混混?清高的教授地位虽失去了,难道机关小职员的职分不可以勉强俯就一下?”[196]朱湘为个人生计奔波,在走投无路情况下绝望自尽,虽然这是社会对他不容,但个人层面则因他不会做人,因此属个人悲剧。又因这悲剧的责任,纯属其性格造成,因此朱湘之死,归根到底属性格悲剧。除留给后人无尽惋惜外,更多者则是反思。
然而闻一多却不然,他是诗作诗论与人格凝聚成多维一体的方正和圆满,始终恪守着“诗人主要的天赋是‘爱’,爱他的祖国,爱他的人民”[197]这信念。他饱经沧桑,在黑暗社会的镜像中,从“‘温柔敦厚,诗之教也’这句古训里嗅到几千年的血腥”,[198]在看透当时社会腐朽后,持续坚守“宁能牺牲生命,不肯违逆个性”[199]的操守,终于在时代感召下,由前期“国家主义”者,转变为后期民主主义者,由前期诗人和学者,转变为后期“斗士”。他坚持“人民至上”原则,真正由“艺术忠臣”转变为“人民忠臣”。他凭借知识分子良知,就像“一张留声机的片子,钢针一碰着他就响”,[200]写出诸多适应人民需要的战斗檄文:如《时代的鼓手》《〈三盘鼓〉序》《人民的世纪》等几十篇文章,都是直接为人民利益鼓呼的作品。尤其《最后一次的讲演》,闻一多这是用生命蘸着鲜红血液,写就一首中国历史上最华美最璀璨诗篇,因此被后人敬仰并“吟诵”不已。当然,闻一多的牺牲,也属于悲剧。但他之悲剧和朱湘悲剧迥然不同,闻一多的悲剧属于时代悲剧,英雄悲剧,因此被后人敬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