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题二:如何欣赏艺术?
这个问题涉及艺术品的价值评定。尽管艺术品的形式和内容千差万别,但由于本质(反映事物的主要特征或取决于中心人物)相同,就可以有共同的价值评判尺度。作者主要考察的是文学和造型艺术(绘画和雕塑),并认为该原则适用于其他艺术品。他认为,艺术品的价值由它所反映的特征的重要程度、有益程度和集中程度决定。
我们可以换个角度来理解这个问题。既然艺术品反映事物的主要特征,而这个主要特征集中体现在中心人物身上。那么艺术品就可以和人建立起直接的联系,艺术品的价值就体现在人身上。换句话说,艺术品所表现的中心人物决定了它的价值。另一方面,作者将精神的等级定为文学作品的价值尺度,将肉体的等级定为造型艺术的价值尺度。而人是精神和肉体的统一体。所以,我们完全可以直接从人的角度去评价艺术品。
对于“特征的重要程度、有益程度、集中程度”这三个标准,我们可以更直观地用“真、善、美”加以理解。理由在于:(1)特征的重要程度是相对于其他特征而言;在同一事物的各个特征中,最重的特征就是事物的本质;艺术品的目的就是要突出这个最显著的特征,把握其本质,即最“真”实深刻的部分。(2)特征的有益程度是相对于特征本身而言,即特征是否有助于具备该特征的人或集团的生存和发展;有益于团体是利他行为,是“善”。(3)艺术品是由各要素组成的总体;通过对各要素的配置,艺术家对现实模型进行理想加工,以求将事物的重要和有益的特征表现得越明显越好,达到效果的集中;作品以此实现了现实与理想、作品自身各要素间的和谐,完成了“美”的升华。
这样,艺术品的价值等级就相当于中心人物的价值等级,就体现在中心人物的真、善、美方面,而中心人物是特定历史时期和社会群体的代表。中心人物的重要性是由他的代表性的普遍程度决定的,即在时间上所能代表的时期越长就越重要,在空间上所能代表的人越多就越重要,塑造他的作品也就越重要。中心人物的有益程度取决于道德上是否善良,这种善良影响的时间越长,惠及的人越多,塑造他的作品的价值就越高。作品的集中程度由自身各要素的配置而定,烘托中心人物的手法越娴熟,反映得越深刻,作品就越完美。这三个方面是紧密联系,缺一不可的:因为善,中心人物才能流传久远,才具有代表性,也就是最真实最深刻的;如果不是真实深刻和善良的人物,作品运用的手法再高明,也不具有多大价值;同时,真实深刻和善良的人物还必须借助艺术手段实现升华,即需要作品各要素的和谐完美。“真”体现了作品的历史价值,“善”体现了作品的思想价值,“美”体现了作品的观赏价值。由此,我们就能比较直观地深入评判艺术品的价值了。以文学和造型艺术为例:
文学作品的价值
文学作品的历史价值 价值最低的是表现肤浅特征的作品,如流行一时的文学,和时行特征一样持续三四年;歌曲、闹剧、小册子和短篇小说等可能仅持续一年;它所表现的是那种短时期的感情,只要风气稍有变动就会消失。价值更高一级的是一些略为经久的作品,如风行一世的作品,被当时的一代人视为杰作,但因为浮夸与做作而被后世遗忘,18至19世纪的法国诗人埃斯梅纳尔的作品就是如此。杰出作品的价值在于抓住了经久而深刻的特征,如表现了一个历史时期的主要性格,或者一个民族的原始的本能与才具,或者普遍的人性中的某个片段和一些单纯的心理作用。如《神曲》与《浮士德》是欧洲史上两个重要历史时期的缩影,一个诠释了中世纪的人生观,一个剖析了近代工业社会的人生观。又如笛福的《鲁宾逊飘流记》的主人公是个十足地道的英国人,浑身的民族本能可以在后世的英国水手和垦荒者身上发现:性格坚强,固执,有耐性,不怕劳苦,天生爱工作,能够到各个大陆上去垦荒和殖民,而且还代表人在脱离文明社会后所能受到的最大的考验。一部分作品还表现了几乎为人类各个集团所共有的感情与典型,例如《诗篇》、《仿效基督》、《柏拉图对话集》和《荷马史诗》。对于这些最伟大的作品,丹纳认为:“它们超出时间与空间的界限;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有一个会思想的头脑,就会了解这一类作品;它们的通俗性是不可摧毁的,存在的时期是无限的。”
文学作品的思想价值 在最低的等级上是写实派文学与喜剧特别爱好的典型,一般是狭隘、平凡、愚蠢、自私、懦弱和庸俗的人物。亨利·莫尼耶的《布尔乔亚生活杂景》中汇聚了这些人物。此外,杰出作家因为写实和创造烘托效果的需要,也会刻画这一类人物,如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巴尔扎克的《欧也尼·葛朗台》,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中就有这类人物。但这些狠琐残缺的心灵终究会给读者带来疲倦、厌恶,甚至气恼与凄惨的感觉。如果对这种人物着墨过多,作品就会不受欢迎,亨利·莫尼耶的描写就令人生厌。在这一个等级之上的是一批坚强而不健全,精神不平衡的人物。莎士比亚塑造的高利奥朗、霹雳火、哈姆莱特、李尔王、麦克白、奥赛罗、安东尼、罗密欧和朱丽叶都是最悲壮最纯粹的人物,巴尔扎克作品中的于洛、格拉埃斯、高里奥、邦斯、路易·朗倍、葛朗台、高勃萨克、沙拉齐纳和甘巴拉,也属于这一类。这两位大师对人性的剖析很深刻,但由于对苦难和罪恶书写得太多,未免过于消极。再往上一级就是具有崇高情感和美丽心灵的完美人物。如莎士比亚和他同时的作家,创造过不少纯洁、慈爱、贤德和体贴的女性形象;巴尔扎克的作品中的玛葛丽德·格拉埃斯、欧也妮·葛朗台、特·埃斯巴侯爵和乡下医生,便是这一类的模范。但真正理想的人物要追溯到远古时代,那是史诗中的英雄:德国《尼伯龙根之歌》中的齐格弗里德,法国《纪功诗歌》中的洛朗,西班牙《歌谣集》中的熙德,伊朗《列王纪》中的洛斯当,阿拉伯的安塔拉,希腊的尤利斯和阿喀琉斯。比这个更高的是先知、救主和神明;描写这等人物的作品在希腊是荷马的诗篇,在印度是吠陀颂歌,古代史诗和佛教传说,在犹太和基督教中是《诗篇》、《福音书》、《启示录》、《圣方济各的小花》和《仿效基督》。
文学作品的观赏价值 文学作品的要素包括人物、情节和风格等。在文学的草创时期,尽管作家有的是灵感,但由于欠缺技巧,表现效果很差。中世纪初期的法国文学就是这样:当时的诗歌,如《罗兰之歌》、《勒诺·特·蒙朵旁》、《丹麦人奥伊埃》等,表现的是波澜壮阔的历史,但叙述枯燥,不会用韵,不会控制题材,不懂得删节,不会准备场面,加强效果等等,艺术成就远逊于《荷马史诗》。在文学的衰微时期,作家由于墨守成规,过于注重技巧,缺少创作灵感,也没有取得良好的艺术效果。欧里庇得斯时代的希腊戏剧,伏尔泰时代的法国戏剧,便是这个情形。形式和从前一样,但精神变了。在他们笔下,作品的各种要素不再向同一个效果集中。人物介乎两个角色之间,没有确定的性格,被塑造成双重面目,纯粹是拼凑起来的。在文学的繁荣时期,人物、风格、情节,三者保持平衡,非常和谐。索福克勒斯或埃斯库罗斯时代的希腊悲剧,有着充沛的感情,表现出了传说中的英雄与神明的庄严伟大,人的遭遇由主宰人生的宿命和保障社会生活的正义支配;遣词用句恰到好处。在拉辛的作品中,巧妙的雄辩,精纯高雅的台词,周密的布局,处理恰当的结尾,舞台上的体统,公侯贵族的礼貌,宫廷和客厅中的规矩和风雅,都互相配合,趋于一致。
造型艺术品的价值
丹纳认为,造型艺术(绘画和雕塑)的价值等级相当于人的肉体的等级。为什么造型艺术的等级不像文学作品那样,依照精神的等级而定,却要诉之于和精神联系较小的肉体器官呢?真、善、美的审美标准似乎并不适用于造型艺术。其实,作者并不排斥精神在肉体上的反映。他引用并赞同亚里士多德的话:“一个无论如何完美的身体,必须有完美的灵魂才算完备。”在列举肉体有益的特征时,他认为,除了肉体的健康、体格的完整和完美之外,还要“加上心灵,就是意志,聪明与感情”。作者不止一次地慨叹希腊雕塑“超越凡人的那种不朽的恬静”。他反对的是表现衣着、夸张的表情和病态的肉体的作品,因为那是肤浅和低俗的。作者推崇的是一种精神气质,非视觉所能直接感受到的,需要思想上的升华才能加以理解。这点类似于我国的山水画,画家有时仅凭黑白两色就能表现出“以山为德,以水为性”的意境,寓情于山水,实现天人合一。希腊雕塑通常只有一个色调,青铜或云石的颜色;雕像的眼睛没有眼珠;但正是色调的单纯和表情的淡薄构成了“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尽管前者描绘自然景观,后者塑造人,但都表达了人类的一种最崇高的思想境界。人的生理结构随着时间产生的变化不大,健康完美的肉体是一个固定的标准;而肉体所展现的气质是永恒的美,不随时间的流逝而泯灭。造型艺术所表现的是一般的人而非某一个人,它的价值在于肉体和精神的完美结合。这样,造型艺术的历史价值和思想价值就实现了统一,即肉体与气质的统一,真与善的统一。它只有一个唯一和最高的标准,造型艺术品的等级是和这个标准对比得出的,而不用像文学作品那样再划分出层次分明的历史和思想价值等级。

垂死的高卢人
造型艺术品的历史和思想价值。在最低的一级上是扭曲肉体和心灵的作品。如罗马帝国后期的雕塑,已经丧失了清明恬静与庄严高贵的气,尽显懊丧、迷惘与疲倦的神气;各个部分的器官凸显病态,代替了和谐的健康与活跃的精力。比这个更高一级的是气概不凡的形象,精力与体格完全发展的人,这样的人物见之于安特卫普派画家的作品。如在鲁本斯笔下,殉道者是雄赳赳的巨人和勇猛的角斗家,圣女的胸部像田野女神,腰身像酒神的女祭司。但其中还是肉欲占据优势,人还只顾到满足肚子,满足感官的庸俗生活,谈不上庄严高雅。最高的典型是一种既有完美的肉体,又有高尚的精神的人。例如巴尔托洛梅奥的《圣文桑》,安德烈亚·德尔·萨尔托的《圣母》,拉斐尔的《雅典学派》,米开朗琪罗的梅迪契墓的雕像和西斯廷的天顶画:那些作品上的人物非但康强壮健,经得起人生的打击;非但社会的成规和周围的冲突无法束缚他们,玷污他们;非但结构的节奏和姿态的自由表现出一切行为与动作的能力;而且他们的头、脸、整个形体,不仅是表达意志的坚强卓越,像米开朗琪罗的作品;更是表达心灵的柔和与永恒的和平,像拉斐尔的作品;或者说是表达智慧的超越与精微玄妙,像莱奥纳多的作品。可是无论在哪一个画家笔下,细腻的表情并不和裸露的肉体或完美的四肢对立,思想与器官也不占据太重要的地位而妨碍各种力量的高度协作,使人脱离理想的天地。尽管如此,造型艺术的巅峰之作不在意大利,而在雅典。从古代残迹中留下来的几个雕像,米洛岛上的维纳斯,帕特侬神庙上的石像,卢多维齐别墅中的于农的头,给人们展示了一个更高级更纯粹的种族。这些作品在清明恬静中更豪迈更庄严,动作更单纯更洒脱,各方面的完美显得更自然。与之相比,拉斐尔人物的柔和往往近于甜俗,体格有时显得笨重;米开朗琪罗的人物隆起的肌肉和剑拔弩张的力量,把内心的悲情表现得太明显。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家正是将希腊雕塑奉为典范的。
造型艺术的观赏价值。造型艺术的要素包括肉体、线条和色彩。在意大利绘画的初创时期,对肉体的认识还受到技术条件和宗教传统的限制,没有用到绘画的主要元素。稍后,研究过解剖学的金银匠兼做了画家,画出了肉体的大致形态,但还不懂得线条、比例和色彩的运用,不能把现实的肉体化为美丽的肉体。这些技巧直到15世纪末才被掌握。在绘画衰微的时候,艺术家丧失了灵感,反而成为技巧的俘虏。如卡拉齐三兄弟徒然采取各派的特长,创造出的是些不伦不类的作品。他们缺乏将作品构成一个整体的独特感觉。他们东拼西凑,把不可能合在一处的效果汇合在一件作品之上。阿尼巴·卡拉齐和圭多的作品中的人物都是多个角色的拼凑,由于失真而成为失败的作品。在那时,许多画呈现出的面部表情多与身体的表情相抵触,如紧张的肌肉和强壮的身体配上安静和虔诚的表情,让人难以捉摸。在绘画的繁荣时期,作家不仅技艺高超,又有特别细腻的感觉,对各种手法运用自如,却又总能保持效果的统一。在达·芬奇的作品中,一方面是风流典雅的人物,带着不可捉摸的笑容,面部表情很深刻,心情幽怨而高傲,或是极其灵秀,姿态经过特别推敲,或是别具一格,造型夸张而生动;一方面是婀娜柔软的轮廓,韵味深长而带有神秘气氛的明暗,越来越浓的阴影所构成的深度,人体的细腻的层次,远景缥缈的奇异的美,这两组成分完全统一。
总之,艺术品的价值在于所表现的人的价值,在于真(历史价值)、善(思想价值)、美(观赏价值),最有价值的艺术品是至真、至善、至美的。这就是我们对作者的方法论的通俗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