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去年年底,我参加了2014上海书学讨论会。其间,有朋友对我的《三、四维空间的书法解读》一文提出了质疑:
书法是艺术,怎么就和数学、物理学沾上了边。
汉字是书法的载体。书法缘由汉字的实物象形,绽现于“问天”,先天就孕育着多次元的基因。
一支笔、一池墨、一张纸(泛指书写载体),一番鼎鼐调和,留下美的痕迹。它是中华民族特有的、最古老的艺术,活力四射,洋溢着璀璨亮丽的魅力。
书作上的字,绝“不是平躺在纸上,而是现出飞动的神情”(沈尹默《书法论》)。立体感(三维)是汉字从书写成为艺术的首要条件,书法诸多的元素——点画、结构、章法、用笔、用腕等,必须以这一标准来衡量。
书法是线条艺术,以一种带有绘画质素的线条来展现汉字之美、坦露心灵的喜怒哀乐。是线条艺术,就可以纳入线立体构成的范畴。
字要以立体的态势出现,必须符合物理学透视的原理。执笔的合理性,又涉及数学的圆、圆锥体、物理学力的平衡等原理。至于楷书点画向右上倾斜的变化,更脱离不了物理学凸透镜成像的诠释(以上详见拙著《三、四维空间的书法解读》,见《2014上海书学讨论会论文集》,上海书画出版社2016年3月出版;《浅谈沈尹默认定执笔法的科学性》,见《沈尹默论坛论文集》,上海书画出版社2012年11月出版;《从篆隶到楷书走势变异成因说》,见《中国书法(修订版)》,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2004年7月出版)。
内蕴着诸多科学原理,是书法生命力旺盛、并延续至今的一大原因,我说。
书法的载体是文字,文字本身有内容,则从属于第四维空间的探求。
第四维空间(时间)的发掘,看似缥缈,其实内涵极其丰富,必须进行理性剖析。换言之,对书作、书家风格特征、时代价值的认定,离不开对书法自身发展脉络的梳理,更离不开对书家所处时代、人生历程、心路轨迹的求索。
书法呈现于人们眼前的直观状态是一、二维空间(点线面),在前人的薪火相传中,点线面的和谐统一早已成为公认的书法欣赏标准。第三、第四维空间的介入,扩大了视角,促使书法向学科化进军。
在当代的信息社会中,书法要有生存空间,并取得长足的发展,进行学科化的建设是必不可少的一环。以现代科学(人文、自然)为后盾的四维空间则构建着书法解读的新天地。在对历史性、社会性、人性的发掘中,深厚博大的民族精神得以映现;自然科学的剖析,更接近事实,更贴近民众的生活,易懂易记。书法回归到本源,就有了新的生命力。在普及书法、传播文化中开拓渠道,更上一层楼。这是新时代新的传承,几千年的古老艺术就这样生生不息,滋养着一代又一代的心灵。
本世纪初,《中国书法》问世。十余年来,笔者行走在书学探秘之路,并集四十余年书法教育经验,对四维空间揭秘必要性、可行性和有效性的认知,渐行渐清。
去年夏天,同济大学出版社的张翠编辑约我对《中国书法》再作修订。有感于近十几年来对书法的新悟,有感于新时期书学学科化建设迫切性的担责,有感于张翠编辑的敬业和责任心(她是《中国书法》、《中国书法(修订版)》的责任编辑),我愿再续旧缘。
以四维空间建构、解读、评价书法,遂成为本书的指导思想。
本书对书作用笔结构的分析具体详尽,可能有人会疑惑,古人下笔时作这些考虑,是不是失去了自然,多了雕饰?抑或是今人的曲解?
综观书法发展史,问天时“噗”的一声,绽现了书法的生命火花;至汉末,书法艺术横空出世,开启了魏晋南北朝“有意为书”的时代;书法和文人结下不解之缘,技法的完善、抒情功能强化;明清的中央集权禁锢着思想,书法趋于实用;今天传统的书斋文化正在向公共空间的艺术形式转化。从实用到艺术,再倾侧于实用;至今,又转化为艺术。这,就是书法的前世后生。
古代,毛笔是书写的工具。因为实用,熟练了,习惯成了自然。前人对书学的认知早已达成共识,根本不必故意为之。
先民的审美意识源于天体万物。两宋前,思维受束缚少,尤其是魏晋南北朝第二次思想大解放、唐代浪漫开放积极进取的社会精神。尽管审美标准有时代性的演变,且呈多元化的态势,但对动态的生命活力的关注,是不变的基调。
书学,从诞生后就受到先民的重视。先秦,作为贵族阶层必有的修养和技能,有“六艺”,书是其中的一项;以后,一直是世家大族的宠儿、专利品和家传的秘笈。唐代又纳入科举考试的一门科目,成为读书人猎取功名的一块敲门砖;到宋代,“道统”控制了思想,它才因“小道”产生了滑坡。至明清,由于科举的禁锢,书写退回到识字的功能。刻板划一、千人一体万人一面的台阁体一统天下,生龙活虎的动态审美渐行渐远。今天,我们要冲破几百年来被框架的思维定势,的确不是件易事;但必须破茧而出,关键在于改换一下思维的角度。也许,一个小小的改变,会使你步入新的层面。重新享用书法之美,欣喜就在眼前。
书法艺术刚登上历史舞台,书界达人已意识到书写者精神状态的重要性。无论是蔡邕“默坐静思”(《笔论》)还是王羲之“凝神静思”(《题卫夫人〈笔阵图〉后》),都注目书写前的“静思”。王羲之说得更加具体:字形的态势(大小、偃伸、平直、振动等),点画间、字间、行间的筋脉相连,都必须作周密的考虑,文字的书写已提升到自觉审美的高度。前人即使烂熟于心,也要意在笔前,惊天地、泣鬼神的传世佳作就是这么冶炼出来的。更不要说,在书法已退出实用范畴的今天,毛笔书写已荒疏,书写者怎么能随心所欲涂画一通,然后,美其名曰:自然去雕饰,拙朴见天真。这,有悖于书法的真谛。
书法,宣泄着感情,外化着心灵,书界有识之士早就达成共识。从钟繇以不同字(书)体展现不同内容的“钟有三体”(羊欣《采古来能书人名》)开始,王羲之、颜真卿、赵孟頫等名震中外的大师们都身体力行着,为内容和形式统一的优良传统添薪传火。以后,中央集权的强化、文网禁锢的悲惨,这一优良不再辉煌,渐而淡出书坛。当今,书写和文化的分离是不争的事实。文化要回归,必须重拾这一优良传统。
技法,不是艺术。它只有和文化结合,才能绽放出夺目的艺术光采。
传统必须深耕,普及书法艺术、传播中华文化,新时代对书法工作者和爱好者发出了集结的号令,我愿做一名排头兵,为书法艺术的回归、繁荣,尽一分菲薄的力量。
蔡慧蘋
2015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