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山草堂记

唐·白居易

【提要】

本文选自《白居易集》（中华书局1979年版）。

庐山，又名匡山、匡庐，相传周朝匡氏七兄弟在此筑庐，故名。

唐元和十年（815），白居易被贬江州司马，次年在庐山香炉峰下营建此草堂。

本文从草堂选址开始逐步展开，描述草堂简单的陈设及周边宜人的景致：东有瀑布，南有古松方池，西有悬泉，北有悬崖积石，“春有锦绣谷花，夏有石门涧云，秋有虎溪月，冬有炉峰雪”，一年四季景色常新。作者对庐山草堂建筑描写率真落笔，简朴却不陋鄙；对草堂四周景物环境，落笔似闲云野鹤，倾吐的全是天成意趣，抒发的是发自内心的爱恋和不舍，建筑与山水在他笔下物我一体。

《庐山草堂记》被后人视为中国园林学的奠基作品之一。“匡庐奇秀，甲天下山”，白居易的这句赞叹，已成为千百年来人们对庐山的判词。

匡庐奇秀，甲天下山。山北峰曰香炉，峰北寺曰遗爱寺［1］。介峰寺间，其境胜绝［2］，又甲庐山。

元和十一年秋，太原人白乐天见而爱之，若远行客过故乡，恋恋不能去。因面峰腋寺，作为草堂［3］。明年春，草堂成。三间两柱，二室四牖，广袤丰杀，一称心力［4］。洞北户，来阴风，防徂暑也［5］；敞南甍，纳阳日，虞祁寒也［6］。木斫而已，不加丹［7］；墙圬而已，不加白 ［8］。磩 阶用石，幂窗用纸，竹帘纻帏，率称是焉［9］。堂中设木榻四，素屏二，漆琴一张，儒、道、佛书各两三卷。

乐天既来为主，仰观山，俯听泉，旁睨竹树云石［10］。自辰及酉，应接不暇［11］。俄而物诱气随，外适内和，一宿体宁，再宿心恬，三宿后颓然嗒然，不知其然而然［12］。

自问其故，答曰：是居也，前有平地，轮广［13］十丈，中有平台，半平地；台南有方池，倍平台。环池多山竹野卉，池中生白莲、白鱼。又南，抵石涧，夹涧有古松、老杉，大仅十人围，高不知几百尺，修柯戛云，低枝拂潭，如幢竖，如盖张，如龙蛇走［14］。松下多灌丛，萝笃叶蔓，骈织承翳，日月光不到地，盛夏风气如八九月时［15］。下铺白石，为出入道。堂北五步，据层崖积石，嵌空垤块，杂木异草，盖覆其上［16］。绿阴蒙蒙，朱实离离［17］，不识其名，四时一色。又有飞泉植茗，就以烹燀，好事者见，可以永日［18］。堂东有瀑布，水悬三尺，泻阶隅，落石渠，昏晓如练色，夜中如环佩琴筑声［20］。堂西倚北崖右趾，以剖竹架空，引崖上泉，脉分线悬，自檐注砌，累累如贯珠，霏微如雨露，滴沥飘洒，随风远去［20］。其四旁耳目杖屦可及者［21］，春有锦绣谷花，夏有石门涧云，秋有虎溪月，冬有炉峰雪。阴晴显晦，昏旦含吐，千变万状，不可殚记、覙缕而言，故云甲庐山者［22］。

噫！凡人丰一屋，华一篑，而起居其间，尚不免有骄稳之态［23］。今我为是物主，物至致知，各以类至［24］，又安得不外适内和，体宁心恬哉！且永、远、宗、雷辈十八人，同入此山，老死不返，去我千载，我知其心以是哉［25］。矧予自思从幼迨老，若白屋，若朱门，凡所止，虽一日二日，辄覆篑土为台，聚拳石为山，环斗水为池，其喜山水，病癖如此［26］。一旦蹇剥［27］，来佐江郡，郡守以优容抚我，庐山以灵胜待我，是天与我时，地与我所，卒获所好，又何以求焉？尚以冗员所羁，余累未尽，或往或来，未遑宁处［28］。待予异时弟妹婚嫁毕，司马岁秩满［29］，出处行止，得以自遂，则必左手引妻子，右手抱琴书，终老于斯，以成就我平生之志。清泉白石，实闻此言。

时三月二十七日，始居新堂。四月九日，与河南元集虚、范阳张允中、南阳张深之、东西二林寺长老凑、朗、满、晦、坚等，凡二十有二人，具斋施茶果以落之，因为《草堂记》［30］。

【注释】

［1］香炉：位于庐山天池山西北，与东林寺南北相望。遗爱寺：原名紫云庵，白居易改为今名。

［2］胜绝：谓景致极佳。

［3］腋：谓近。

［4］袤：长度，长。丰杀：大小。

［5］徂：音cu，始，开始。

［6］甍：音méng，屋脊。虞：预料。祁：大，盛。

［7］斫：音zhuó，砍，削。

［8］圬：抹泥。

［9］幂：音mì，覆盖，罩。纻：音zhù，麻，麻织物。帏：帐帷。

［10］睨：斜视。

［11］辰：上午7—9时。酉：下午5—7时。

［12］物诱气随：谓心气随景物转换。嗒然：心境空灵、物我两忘貌。嗒：音tà。

［13］轮广：谓方圆。南北为轮，东西为广。

［14］柯：树枝。戛：音jiá，敲击。幢：旗幡。

［15］萝茑：一年生蔓草。茑：音niǎo。承翳：谓挡住阳光。

［16］嵌空：凌空。垤块：小山丘。垤：音dié。

［17］离离：累累而迷离貌。

［18］燀：音chǎo，炊，烧煮。永日：谓消磨时日。

［19］筑：古弦乐器。

［20］右趾：谓西山脚下。霏微：雨雾蒙蒙貌。

［21］屦：麻、葛等制成的鞋。

［22］覙缕：音luó lǚ，谓语言的详尽有序。

［23］丰一屋：谓盖一幢好房子。箦：音zé，竹席。

［24］各以类至：谓感受因物而至。

［25］永：慧永，东晋高僧。远：慧远，东晋高僧。宗：宗炳，南朝宋人，筑室庐山，隐而不仕。雷：雷次宗，南朝宋人。游庐山，事慧远。

［26］矧：音shěn，况且。篑：音kuì，盛土竹筐。拳石：拳头大小的石块。

［27］蹇剥：卦名，谓不顺利。

［28］遑：闲暇。

［29］岁秩满：唐制，地方官员一般三年为一任期，期满曰“秩满”。

［30］元集虚：唐河内人，结庐五老峰下，不复出仕。东西二林：谓庐山东林、西林二寺。落：宫室建成时举行的祭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