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石记

唐·白居易

【提要】

本文选自《白居易集》（中华书局1979年版）。

白居易深爱太湖石，为唐代奇石鉴赏方法创始人之一。

文章先述赏石历史、爱石之人，接着细数太湖石的各种形状、品质，把气候变化对湖石自然美的影响通过联想描述得曲尽万端。

白居易这篇文章在中国古代赏石历史上有着重要的地位。他之后，爱石成癖、对石下拜的北宋米芾更是总结出“瘦、透、漏、皱”四字审石法则，被后人沿用至今。

古之达人，皆有所嗜：玄晏先生嗜书，嵇中散嗜琴，靖节嗜酒，今丞相奇章公嗜石［1］。石无文、无声、无臭、无味，与三物不同，而公嗜之，何也？众皆怪之，吾独知之。昔故友李生名约有云［2］：苟适吾志，其用则多。诚哉是言，适意而已；公之所嗜，可知之矣。公以司徒保厘河洛［3］，治家无珍产，奉身无长物。惟城东置一第，南郭营墅，精葺宫宇［4］慎择宾客，性不苟合，居常寡徒。游息之时，与石为伍。

石有族，聚太湖为甲，罗浮天竺之徒次焉。今公之所嗜者甲也。先是公之僚吏多镇守江湖，知公之心，唯石是好。乃钩深致远，献瑰纳奇［5］，四五年间，累累而至。公于此物，独不廉让，东第南墅，列而置之［6］。富哉石乎！厥状非一：有盘拗秀出如灵丘鲜云者［7］，有端俨挺立如真宫神人者［8］，有缜润削成如珪瓒者［9］，有廉棱锐刿如剑戟者［10］。又有如虬如凤，若跧若动［11］，将翔将踊；如鬼如兽，若行若骤，将攫将斗［12］。

风烈雨晦之夕，洞穴开皑［13］，若欱云喷雷，嶷嶷然有可望而畏之者［14］烟霁影丽之旦，岩霮［15］，若拂岚扑黛［16］，蔼蔼然有可狎而玩之者，昏旦之交，名状不可。撮要而言，则三山五岳，百洞千壑，覼缕簇缩［17］，尽在其中。百仞一拳，千里一瞬，坐而得之，此所以为公适意之用也。

常与公迫视熟察，相顾而言，岂造物者有意于其间乎？将胚浑凝结，偶然成功乎［18］？然而自一成不变以来，不知几千万年，或委海隅，或沦湖底，高者仅数仞，重者殆千钧。一旦不鞭而来，无胫而至，争奇骋怪，为公眼中之物［19］。公又待之如宾友，亲之如贤哲，重之如宝玉，爱之如儿孙。不知精意有所召邪？将尤物有所归邪？孰为而来邪？必有以也。

石有大小，其数四等，以甲乙丙丁品之，每品有上中下，各刻于石阴，曰“牛氏石甲之上”“丙之中”“乙之下”。噫！是石也，百千载后，散在天壤之内，转徙隐见，谁复知之？欲使将来与我同好者，睹斯石，览斯文，知公之嗜石之自。

会昌三年五月丁丑记［20］。

【注释】

［1］玄晏：皇甫谧，魏晋间医学家、文学家。嵇中散：嵇康，三国魏人，竹林七贤之一。靖节：陶渊明。奇章：牛僧孺，唐朝大臣。

［2］李约：字存博，自称萧斋，官兵部员外郎。诗语言朴实、感情沉郁。

［3］“公以”句：谓牛僧孺任户部侍郎时整顿黄河、洛水一带税收。

［4］葺：音qì，用茅草盖屋。

［5］钩深致远：谓石搜自僻深，献于堂前。

［6］廉让：谓推辞。东第南墅：谓房舍内外。

［7］灵丘鲜云：谓顶端如云状的石头。

［8］真宫神人：谓仙人。

［9］缜：音zhěn，细密。珪瓒：谓美玉。瓒：音zàn。

［10］廉棱锐刿：谓棱角尖利。

［11］跧：音quán，蜷伏。

［12］骤：急行。攫：音jué，夺取。

［13］皑：音ái，白色。

［14］欱：音hē，吮吸，吸饮。嶷嶷：音nì，高貌。

［15］：音è，同“崿”，山崖。霮：音dàn duì，谓露重如云。

［16］拂岚扑黛：谓石润苍苍。黛：青黑色。

［17］覙缕簇缩：谓委曲聚缩。覙：音luó。

［18］胚浑：混沌。传说中宇宙形成前的景象。

［19］骋怪：谓炫示怪异。

［20］会昌：唐武宗李炎年号，841—84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