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人传

唐·柳宗元

【提要】

本文选自《柳河东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新1版）。

这是一篇非常珍贵的反映古代建筑师生活的文字。

柳宗元在文章一开头就单刀直入地说：“吾善度材，视栋宇之制，高深、圆方、短长之宜，吾指使而群工役焉。舍我，众莫能就一宇。”而且不无自豪，“故食于官府，吾受禄三倍；作于私家，吾收其直大半焉。”

文章运用对比的手法，将具体操作与谋划对而述之，突出谋划之功，宫室既成，“书于上栋，曰：‘某年某月某日某建’，则其姓字也。凡执用之工不在列”。梓人虽不能修复损坏的床脚，但指挥战役的将军是不用拿着刺刀搏杀的，他只需“左持引、右执杖而中处焉”。从这篇文字中，我们可以看到都料匠的职能、收入来源以及社会地位等具体情形。

营室如此，治国何尝不如此！这就是柳宗元的为文宗旨。

裴封叔之第在光德里［1］。有梓人款其门，愿佣隙宇而处焉［2］。所职寻引、规矩、绳墨，家不居砻斫之器［3］。问其能，曰：“吾善度材［4］，视栋宇之制，高深、圆方、短长之宜，吾指使而群工役焉。舍我，众莫能就一宇［5］。故食于官府，吾受禄三倍；作于私家，吾收其直大半焉。”他日，入其室，其床阙足而不能理［6］，曰：“将求他工。”余甚笑之，谓其无能而贪禄嗜货者。

其后京兆尹将饰官署，余往过焉［7］。委群材，会众工［8］。或执斧斤，或执刀锯，皆环立向之。梓人左持引、右执杖而中处焉［9］。量栋宇之任，视木之能举，挥其杖曰：“斧！”彼执斧者奔而右；顾而指曰：“锯！”彼执锯者趋而左。俄而斤者斫、刀者削，皆视其色［10］，俟其言，莫敢自断者。其不胜任者，怒而退之，亦莫敢愠焉。画宫于堵，盈尺而曲尽其制，计其毫厘而构大厦，无进退焉［11］。既成，书于上栋，曰“某年某月某日某建”，则其姓字也。凡执用之工不在列。余圜视大骇，然后知其术之工大矣。

继而叹曰：“彼将舍其手艺，专其心智，而能知体要者欤？吾闻劳心者役人，劳力者役于人，彼其劳心者欤？能者用而智者谋，彼其智者欤？是足为佐天子、相天下法矣［12］物莫近乎此也。

彼为天下者，本于人。其执役者，为徒隶，为乡师、里胥 ［13］；其上为下士；又其上为中士、为上士；又其上为大夫、为卿、为公。离而为六职，判而为百役［14］。外薄四海，有方伯、连率［15］。郡有守，邑有宰，皆有佐政［16］。其下有胥吏，又其下皆有啬夫、版尹［17］，以就役焉，犹众工之各有执技以食力也。彼佐天子、相天下者，举而加焉，指而使焉，条其纲纪而盈缩焉，齐其法制而整顿焉，犹梓人之有规矩、绳墨以定制也。择天下之士，使称其职；居天下之人，使安其业。视都知野［18］，视野知国，视国知天下，其远迩细大，可手据其图而究焉，犹梓人画宫于堵而绩于成也［19］。能者进而由之，使无所德；不能者退而休之，亦莫敢愠。不衒能［20］，不矜名，不亲小劳，不侵众官，日与天下之英才讨论其大经，犹梓人之善运众工而不伐艺也。夫然后相道得而万国理矣。相道既得，万国既理，天下举首而望曰：“吾相之功也。”后之人循迹而慕曰：“彼相之才也。”士或谈殷周之理者，曰伊、傅、周、召［21］，其百执事之劳勤而不得纪焉，犹梓人自名其功而执用者不列也。大哉相乎！通是道者，所谓相而已矣。

其不知体要者反此：以恪勤为功，以簿书为尊，衒能矜名，亲小劳，侵众官，窃取六职百役之事，听听于府庭［22］，而遗其大者远者焉，所谓不通是道者也。犹梓人而不知绳墨之曲直、规矩之方圆、寻引之短长，姑夺众工之斧斤刀锯以佐其艺，又不能备其工，以至败绩用而无所成也。不亦谬欤？

或曰：“彼主为室者，傥或发其私智［23］，牵制梓人之虑，夺其世守而道谋是用，虽不能成功，岂其罪耶？亦在任之而已。”余曰：不然。夫绳墨诚陈，规矩诚设，高者不可抑而下也，狭者不可张而广也。由我则固，不由我则圮［24］。彼将乐去固而就圮也，则卷其术，默其智，悠尔而去［25］，不屈吾道，是诚良梓人耳。其或嗜其货利，忍而不能舍也；丧其制量，屈而不能守也；栋挠屋坏［26］，则曰“非我罪也。”可乎哉？可乎哉！

余谓梓人之道类于相，故书而藏之。梓入，盖古之审曲面势者，今谓之都料匠云［27］。余所遇者，杨氏，潜其名［28］。

【注释】

［1］裴封叔：名墐，河东闻喜人。唐德宗贞元三年（787）进士，曾任京兆府参军、万年令等职。柳宗元二姐夫。

［2］梓人：木工。本文中类建筑师。款：叩击。佣：租借。隙宇：闲置的房屋。

［3］寻引：测量长度的工具。八尺为寻，十丈为引。规矩：测量方圆的工具。规：校正圆形的工具。矩：曲尺。砻：音lóng，磨刀等。斫：砍。

［4］度：测量，计算。

［5］就：建成。

［6］阙：通“缺”。

［7］京兆尹：京城最高行政长官。饰：整修。

［8］委：堆积。

［9］杖：木尺。中处：站在中间。

［10］色：眼色。

［11］宫：谓屋宇图样。堵：墙壁。曲尽：全面周详。

［12］法：效法。

［13］执役者：谓劳作者。徒隶：服劳役的犯人。乡师：乡长。里胥：里长。唐百户一里，五里一乡。

［14］离：区分。六职：谓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判：区分。

［15］薄：近。方伯：诸侯。连率：诸侯的首领。

［16］佐政：副职。

［17］啬夫：古代官吏名，司空的属官。啬，音sè。版尹：职掌地方户籍的官吏。

［18］都：都城。

［19］绩于成：谓获得成功。绩：搓麻成线，引申为功绩。

［20］衒：音xuàn，炫耀，自夸。

［21］尹：伊尹，协助商汤建立商朝。傅：傅说，助殷王武丁中兴。周：周公旦，助周武王建国，辅周成王平定内乱。召：召公姬奭（shì），助武王灭商，成王时与周公同佐政。

［22］听听：音yǐn，微笑貌。

［23］傥或：假如。

［24］圮：音pǐ，倒塌。

［25］悠尔：悠闲自得貌。

［26］挠：弯曲。

［27］都料匠：总管木工及安排工程材料之职官。

［28］潜其名：他的名字叫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