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树郭橐驼传

唐·柳宗元

【提要】

本文选自《柳河东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新1版）。

本文是郭橐驼的传记。郭橐驼是一位虚拟人物，但作者对他的籍贯、姓名、外貌、职业、特长均有所交代。文章采取对话的形式，把普通劳动者的经验和感悟集中到郭氏身上，以种树为喻讲为政之理。作者以繁笔写种树，简笔写养人，是一篇寓言论政的传记类好文章。

这篇文章也是唐代长安等大都市社会现实的影像记录，说明那时宫室、轩台营造的专业分工已经相当精细。

郭橐驼，不知始何名。病偻，隆然伏行，有类橐驼［1］者，故乡人号之“驼”。驼闻之曰：“甚善，名我固当。”［2］因舍其名，亦自谓“橐驼”云。

其乡曰丰乐乡，在长安西。驼业种树，凡长安豪富人为观游及卖果者，皆争迎取养。视驼所种树，或移徙，无不活；且硕茂早实以蕃［3］。他植者虽窥伺效慕，莫能如也。

有问之，对曰：“橐驼非能使木寿且孳［4］也，能顺木之天，以致其性焉尔。凡植木之性：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筑欲密［5］。既然已，勿动、勿虑，去不复顾。其莳也若子［6］，其置也若弃；则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故吾不害其长而已，非有能硕茂之也；不抑耗其实而已［7］，非有能早而蕃之也。他植者则不然。根拳而土易［8］。其培之也，若不过焉则不及［9］。苟有能反是者，则又爱之太恩，忧之太勤，旦视而暮抚，已去而复顾［10］。甚者，爪其肤以验其生枯［11］，摇其本以观其疏密［12］，而木之性日以离矣［13］。虽曰爱之，其实害之；虽曰忧之，其实仇之：故不我若也。吾又何能为哉？”

问者曰：“以子之道，移之官理，可乎［14］？”驼曰：“我知种树而已，理非吾业也［15］。然吾居乡，见长人者好烦其令［16］，若甚怜焉，而卒以祸［17］。旦暮吏来而呼曰：‘官命促尔耕，勗尔植［18］，督尔获，蚤缲而绪［19］，蚤织而缕［20］，字而幼孩［21］，遂而鸡豚［22］。’鸣鼓而聚之［23］，击木而召之，吾小人辍飧饔［24］以劳吏者且不得暇，又何以蕃吾生而安吾性耶？故病且怠。若是，则与吾业者，其亦有类乎？”

问者嘻曰：“不亦善夫！吾问养树，得养人术。”传其事，以为官戒也。

【作者简介】

柳宗元（773—819），唐代政治家、思想家、文学家和诗人。字子厚，祖籍河东郡解县（今山西永济）人，世称“柳河东”。顺宗时，和刘禹锡同参加王叔文的“永贞革新”。失败后，被贬为永州司马，迁柳州刺史，四年后病逝于任所。有《柳河东集》45卷，《外集》2卷。

【注释】

［1］偻：音lǒu，曲背。橐驼：音tuó tuó，骆驼。

［2］固：原本。

［3］蕃：茂盛，多。

［4］孳：音zī，繁殖，生息。

［5］故：熟土。密：结实。

［6］莳：音shì，移栽。

［7］抑耗：谓抑制损耗。

［8］拳：拳曲。土易：谓新土换旧土。

［9］培：培土。

［10］太恩：谓过分关切。

［11］爪：以指甲划开。

［12］本：树干。

［13］性：木的本性。

［14］官理：为官之理。

［15］理：治，谓为官治民。

［16］长人者：指官员。长：音zhǎng，治。

［17］怜：怜爱。

［18］勗：音xù，勉励。

［19］缲：音sāo，同“缫”，煮茧抽丝。绪：丝的头绪。

［20］缕：线。

［21］字：养育。

［22］遂：喂大。

［23］聚之：谓召集百姓。

［24］飧饔：音sūn yōng，谓用餐。飧：晚饭。饔：早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