圬者王承福传

唐·韩　愈

【提要】

本文选自《韩愈全集校注》（四川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

圬者，即旧时的泥水匠。

王承福，系作者杜撰的名字。作者为一个从事所谓贱业的圬者立传，贵其鄙视富贵、独善其身。在韩愈眼里，圬者就是一位品行高洁的贤哲。圬者之口说出的富贵之家“有一至者焉，又往过之，则为墟矣”，既是富贵不常在的社会现实，更是告诉世人，修德行善才是正道。

圬之为技，贱且劳者也，有业之，其色若自得者［1］。听其言，约而尽［2］。问之：王其姓，承福其名，世为京兆长安农夫。天宝之乱，发人为兵，持弓矢十三年，有官勋［3］，弃之来归，丧其土田，手镘衣食［4］，余三十年，舍于市之主人，而归其屋食之当焉［5］，视时屋食之贵贱，而上下其圬之佣以偿之［6］，有余，则以与道路之废疾饿者焉。

又曰：粟，稼而生者也，若布与帛，必蚕绩而后成者也，其他所以养生之具，皆待人力而后完也，吾皆赖之。然人不可遍为，宜乎各致其能以相生也［7］。故君者，理我所以生者也［8］，而百官者，承君之化者也。任有小大，惟其所能，若器皿焉［9］。食焉而怠其事［10］，必有天殃，故吾不敢一日舍镘以嬉。夫镘易能可力焉，又诚有功，取其直，虽劳无愧，吾心安焉。夫力易强而有功也，心难强而有智也，用力者使于人，用心者使人，亦其宜也，吾特择其易为而无愧者取焉。

嘻！吾操镘以入贵富之家有年矣，有一至者焉，又往过之，则为墟矣；有再至三至者焉，而往过之，则为墟矣。问之其邻，或曰：噫！刑戮也。或曰：身既死，而其子孙不能有也。或曰：死而归之官也。吾以是视之，非所谓食焉怠其事，而得天殃者邪！非强心以智而不足，不择其才之称否，而冒之者邪［11］！非多行可愧，知其不可，而强为之者邪！将贵富难守，薄功而厚享之者邪！抑丰悴有时［12］，一去一来，而不可常者邪！吾之心悯焉，是故择其力之可能者行焉，乐富贵而悲贫贱，我岂异于人哉！

又曰：功大者其所以自奉也博，妻与子皆养于我者也，吾能薄而功小，不有之可也。又吾所谓劳力者，若立吾家而力不足，则心又劳也，一身而二任焉，虽圣者不可能也。

愈始闻而惑之，又从而思之，盖贤者也，盖所谓“独善其身者”也。然吾有讥焉，谓其自为也过多，其为人也过少，其学杨朱之道者邪［13］？杨之道，不肯拔我一毛而利天下，而夫人以有家为劳心，不肯一动其心以蓄其妻子，其肯劳其心以为人乎哉！虽然，其贤于世之患不得之而患失之者、以济其生之欲贪邪而亡道以丧其身者，其亦远矣！又其言有可以警余者，故余为之传，而自鉴焉［14］。

【作者简介】

韩愈（768—824），唐代文学家、哲学家。唐宋八大家之一。字退之。河南河阳（今河南孟县）人。郡望昌黎，世称韩昌黎。晚年任吏部侍郎，又称韩吏部。谥号“文”，又称韩文公。德宗贞元八年（792）登进士第，任节度推官，其后任监察御史、阳山令等职。宪宗即位，为国子博士，官至刑部侍郎。

韩文雄奇奔放，汪洋恣肆，“如长江大河，浑浩流转”（苏洵《上欧阳内翰书》）。深于立意，巧于构思，语言精练，富有创造性；诗亦奇绝宏伟、别开生面，开创了李、杜之后的一个重要流派。有门人李汉所编的《昌黎先生集》传世。

【注释】

［1］色若自得：谓面露满足之色。

［2］约而尽：言语简约，表达干净。

［3］持弓矢：谓从军。官勋：谓军功。

［4］镘：音màn，抹墙工具。

［5］屋食之当：谓房租饭费相当的收入。

［6］“视时”二句：谓根据房租、饭费涨落调整涂刷活的价格（能抵平即可）。

［7］各致其能以相生：谓各尽其能，以相存活。

［8］理：治。

［9］若器皿：谓器皿方圆大小各不相同，用途各异。

［10］食焉怠其事：谓坐食俸禄不管事。

［11］称：指称职。冒：此谓争抢（官位）。

［12］丰悴：谓盛衰。悴：音cuì。

［13］杨朱：战国思想家，主张“为我”。

［14］自鉴：自以为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