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江池记

唐·欧阳詹

【提要】

本文选自《全唐文》（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

这篇文章开篇便介绍曲江池的位置、规模以及离宫别馆的气象。接下来，交代天纹地脉，介绍有唐以来曲江池的拓展、建造与浚疏，重点落在对苑内气候、环境的描摹上；曲江池游园景象当然要详细描述，鼓乐齐鸣、游人如织、神仙奏钧、天人曳云，该是怎样的一幅繁华锦绣！

“以其广狭而方于大，则小矣；以其渊洞而谕夫深，则浅矣。”作者和中唐以来的其他文人一样，少不了要讽喻一番，小与大，既谕皇上以天下为怀，也谕庶民曲江虽是乐处但皇帝以之为小、为浅。正因如此，他要写此文令民有得而称帝德焉。

曲江池位于唐长安城东南隅，是唐代著名的风景区。其地本秦汉宜春苑，隋建都之初凿芙蓉池，为芙蓉园。唐代因水流屈曲，称曲江池，但苑仍名芙蓉园。园中以水景为主，岸线曲折，可以荡舟，池中种荷花。唐时游人甚多，以中和（二月初一）、上已（三月初三）日园中最为热闹。

水不注川者，在薮泽［1］则曰陂、曰湖，在苑囿则为池、为沼。苑之沼，囿之池，力垦而成则多，天然而有则寡。兹池者，其天然欤？循原北峙，回冈旁转，圆环四匝，中成坳坎，窌港洞，生泉嗡源［2］。东西三里而遥，南北三里而近。当天邑别卜，缭垣未绕，乃空山之泺，旷野之湫 ［3］。然黄河作其左堑，清渭为其后洫，褒斜右走，太一前横［4］。崇山浚川，钩结盘护，不南不北，湛然中淳［5］。西北有地，平坦弥望，五六十里而无洼坳，紫盖凝而不散，黄旗郁以常在，实陶钧之至，造化之功［6］。沙汰一气之辰，财成六合之日，既以硗确，外为寰宇，敞无垠堮，以居亿兆，又选英精，内为区域，束以襟带，用宅君长［7］。若人斯生，支体具矣，有心以系其神焉；若堂斯考，廊庑设矣，有室以处其尊焉，彼如紫盖黄旗之气，岂陶钧造化者用宅君长英精之所耶？

夫物苟相表里，制必同象，泄夫外则廓以灵海，导夫内则融乎此湫［8］。历代帝王，未得而有，岂降巢宅土［9］之后，联绵千百之代，建卜都邑，不欲合夫天意而居乎？将天意尚伺其根深蒂固，可与终毕者而命处之。故涸于有隋，兆我皇唐之在孕，逮其季主，营之以须焉［10］。揆［11］北辰以正方，度南端而制极。墉隍划趾［12］，勾陈定位，地回帝室，湫成厥池。既由我署，才成伊去。真主巍巍，龙盘虎踞。爰自中而轨物，取诸象以正名。字曰曲江，仪形也。观夫妙用在人，丰功及物。则总天府之津液，疏皇居之垫隘，潢污入其洞澈，销涎漦以下澄，污廅随其佳气，荡郁攸而上灭，万户无重膇之患，千门就爽垲之致［13］。其流恶含和，厚生蠲疾［14］，有如此者。皎皛［15］如练，清明若空。俯睇冲融［16］，得渭北之飞雁；斜窥澹泞［17］，见终南之片石。珍木周庇，奇华中缛，重楼夭矫以萦映，危榭巉岩以辉烛［18］。芬芳荫渗，滉瀁电诞，凝烟吐霭，泛羽游鳞［19］。斐郁郁以闲丽，谧徽徽而清肃［20］。其涵虚抱景，气象澄鲜，有如此者。

皇皇后辟［21］，振振都人，遇佳辰于令月，就妙赏乎胜趣。九重绣毂 ，翼六龙而毕降［22］；千门锦帐，同五侯而偕至。泛菊则因高乎断岸，祓禊则就洁乎芳沚［23］。戏舟载酒，或在中流。清芬入襟，沉昏以涤；寒光炫目，贞白以生［24］。丝竹骈罗，缇绮交错，五色结章于下地，八音成文于上空［25］。砰輷［26］沸渭，神仙奏钧天于赤水；黤蔼敷俞，天人曳云霓于元都［27］。其洗虑延欢，俾入怡怿，有如此者。至若嬉游以节，宴赏有经，则纤埃不动，微波以宁，荧荧渟渟［28］，瑞见祥形。其或淫湎以情，泛览无斁［29］，则飘风暴振，洪涛喷射，崩腾骆驿，妖生祸觌［30］，其栖神育灵，与善惩恶，有如此者。

小子幸因受遣，观光上国，身不佞而自弃，日无名以多暇，询奇览物，得之于斯。瞩太始之元造，访前踪于硕老。天生地成之理，识之于性情；物仪人事之端，征之于耳目。夫流恶含和，厚生蠲疾，则去阴之慝［31］，辅阳之德也。涵虚抱景，气象澄鲜，则藻饰神州，芳荣帝宇也。洗虑延欢，俾人怡悦，则致民乐士，而安其志也。栖神育灵，与善惩恶，则俗知所劝，而重其教也。号惟天邑，非可谬创，一山一水，拳石草树，皆有所谓。兹池者，其谓之雄焉。意有我皇唐，须有此地以居之；有此地，须有此池以毗之［32］：佑至仁之亭毒［33］，赞无言之化育。至矣哉！以其广狭而方于大，则小矣；以其渊洞而谕夫深，则浅矣。而有功如彼，有德若此，代之君子，盖有知之而不述，令民无得而称焉。辄粗陈其旨，刊诸岸（一作“片”）石，庶元元［34］荷日用之力也。

【注释】

［1］泽：水草茂密的沼泽湖泊。

［2］坳坎：谓凹洼凸出之地。窌：音qiǎo jiào，深空貌。港洞：相通。

［3 ］泺：音pò，同“泊”，陂池。湫：音qiū，潭。

［4］褒斜：褒斜道，是一条贯穿关中平原与汉中盆地的山谷通道。南起褒谷口（今陕西汉中市褒城附近），北至斜谷口（今陕西眉县斜山谷关口），沿褒斜二水行，贯穿褒斜二谷，故名。褒斜道为古代关中通往巴蜀的干道。太一：太一宫，汉宫名。

［5］湛然：清澈貌。

［6］紫盖：紫色车盖。帝王仪仗之一。黄旗：帝王仪仗之一。陶钧：制作陶器所用的转轮。喻治国的大道。

［7］硗确：坚石。垠堮：音yín è，边际。亿兆：百姓。

［8］象：样子。灵海：大海。古人以为海中多灵异物，故称。

［9］宅土：所居之地，亦谓领土，疆土。

［10］“故涸”数句：曲江池乃宇文恺设计大兴城时，人工挖掘而成。唐因之，玄宗开元中凿池引水，环植花木，曲江池、芙蓉园一时致盛。

［11］揆：音kuí，度量，考量。

［12］墉隍：谓离宫。墉：城墙。隍：无水的护城壕。趾：同“址”，地基。

［13］天府：天庭。此指皇城。潢污：聚积不流之水。涎漦：谓混浊之水。漦：音chí，传说中龙所吐的涎沫。污廅：污秽之气。廅：音è，原指洞穴，此指隐藏的污气。郁攸：暑气。重膇：谓乏力。膇：音zhuì，脚肿。爽垲：凉爽干燥。

［14］蠲：除去，驱除。

［15］皎皛：晶莹亮白。皛：音xiǎo，皎洁，明亮。

［16］睇：斜视，犹视也。冲融：水波荡漾貌。

［17］澹泞：水流动貌。

［18］奇华：奇花。缛：繁密。夭矫：纵姿屈曲貌。萦映：回环映举。

［19］滉瀁：音huàng yàng，波光粼粼貌。霭：水雾。

［20］斐：五色相错貌。郁郁：繁茂貌。谧徽徽：安宁静谧貌。

［21］后辟：帝王。

［22］绣毂：指华丽的车子。六龙：天子车用六马。五侯：指权贵。

［23］祓禊：古祭名。唐三月三上巳曲江池濯足游园最为热闹。沚：音zhǐ，水中小洲。

［24］贞白：清白。

［25］缇绮：音tí qǐ，谓赤色华服。

［26］砰：音pēng jū，戏水声。

［27］黤蔼敷俞：谓人流如织。黤：音yǎn，昏暗貌。元都：神仙所居之地。

［28］荧荧：光闪烁貌。渟渟：音tíng tíng，水平静貌。

［29］斁，音yì，厌也。

［30］觌：音dí，见。

［31］慝：音tè，邪 秽恶瘴。

［32］毗：音pí，助佐。

［33］亭毒：养育，化育。《老子》：“长之育之，亭之毒之。”高亨：“亭”当读为“成”，“毒”当读为“熟”。

［34］元元：庶民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