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学秘诀

唐·王　维

【提要】

本文选自《王右丞集》（岳麓书社1990年版）。

王维是一位多才多艺的艺术家，音乐、诗歌、绘画都有很高成就。

王维用“破墨”新技法，以水墨的浓淡渲染山水，打破了青绿重色和线条勾勒的束缚，大大发展了山水画的笔墨新意境，初步奠定了中国水墨山水画的基础。“破墨”是指一种用浓淡墨色相破、渗透掩映，以达到滋润鲜活效果的用墨技法，此法所作山水，叫做“破墨山水”。王维的水墨画风，成为中唐以后中国古代山水文人画的主流，也深刻影响着中国园林的营造。

可以说，中国古典园林的掇山理水与王维的画论思想有着直接的渊源。王维列举的霁景、早景、晚景以及春夏秋冬四时景的意象组合，是自己山水画技法的总结，更是营山造水意境的需要。

夫画道之中，水墨最为上。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或咫尺之图，写千里之景。东西南北，宛尔目前；春夏秋冬，生于笔下。初铺水际，忌为浮泛之山；次布路歧，莫作连绵之道。主峰最宣高耸，客山须是奔趋［1］。回抱处僧舍可安，水陆边人家可置［2］。村庄着数树以成林，枝须抱体；山崖合一水而泻瀑，泉不乱流。渡口只宜寂寂，人行须是疏疏［3］。泛舟楫之桥梁，且宜高耸；着渔人之钓艇，低乃无妨。悬崖险峻之间，好安怪木；峭壁巉岩之处，莫可通途。远岫与云容相接［4］，遥天共水色交光。山钩锁处，沿流最出其中；路接危时，栈道可安于此。平地楼台，偏宜高柳映人家；名山寺观，雅称奇杉衬楼阁。远景烟笼，深岩云锁。酒旗则当路高悬，客帆宜遇水低挂。远山须宜低排，近树惟宜拔迸［5］……

塔顶参天，不须见殿。似有似无，或上或下。茅堆土埠，半露檐廒［6］；草舍庐亭，略呈樯柠［7］。山分八面，石有三方，闲云切忌芝草样［8］。人物不过一寸许，松柏上现二尺长。

凡画山水，意在笔先。丈山尺树，寸马分人。远人无目，远树无枝。远山无石，隐隐如眉；远水无波，高与云齐：此是诀也。山腰云塞，石壁泉塞，楼台树塞，道路人塞。石看三面，路看两头。树看顶［9］，水看风脚：此是法也。凡画山水，平夷顶尖者巅，峭峻相连者岭。有穴者岫，峭壁者崖，悬石者岩。形圆者峦，路通者川。两山夹道，名为壑也；两山夹水，名为涧也。似岭而高者，名为陵也；极目而平者，名为坂也。依此者，粗知山水之仿佛也。观者先看气象，后辩清浊。定宾主之朝揖，列群峰之戚仪［10］。多则乱，少则慢。不多不少，要分远近。远山不得连近山，远水不得连近水。山腰掩抱，寺舍可安；断岸坂堤，小桥可置。布路处则林木，岸绝处则古渡，水断处则烟树，水阔处则征帆，林密处则居舍。临岩古木，根断而缠藤；临流石岸，欹奇而水痕［11］。凡画林木，远者疏平，近者高密。有叶者枝嫩柔，无叶者枝硬劲。松皮如鳞，柏皮缠身。生十上者，根长而茎直；生石上者，拳曲而伶仃［12］。古木节多而半死，寒林扶疏而萧森。有雨不分天地，不辨东西。有风无雨，只看树枝；有雨无风，树头低压。行人伞笠，渔父蓑衣。雨霁则云收天碧，薄雾霏微，山添翠润，日近斜晖。早景则千山欲晓，雾霭微微，朦胧残月，气色昏迷。晚景则山衔红日，帆卷江渚［13］，路行人急，半掩柴扉。春景则雾锁烟笼，长烟引素。水如蓝染，山色渐青。夏景则古木蔽天，绿水无波，穿云瀑布，近水幽亭。秋景则天如水色，簇簇幽林，雁鸿秋水，芦鸟沙汀。冬景则借地为雪，樵者负薪，渔舟倚岸，水浅沙平。凡画山水，须按四时。或曰烟笼雾锁，或曰楚岫云归［14］，或曰秋天晓霁，或曰古冢断碑，或曰洞庭春色，或曰路荒人迷。如此之类，谓之画题。山头不得一样，树头不得一般［15］。山借树而为衣，树借山而为骨。树不可繁，要见山之秀丽；山不可乱，须显树之精神。能如此者，可谓名手之画山水也。

【注释】

［1］奔趋：谓朝主峰聚合。

［2］置：安置。

［3］寂寂：安静貌。

［4］岫：音xiù，峰峦。

［5］拔迸：谓挺拔而根节突起。

［6］廒：音áo，仓，此谓房舍。

［7］樯柠：帆杆。

［8］芝草样：谓画云如灵芝草形状。

［9］：音nǐng，顶。

［10］“定宾主”二句：谓宾不逼主，主托宾势。

［11］欹：音qī，侧、斜。

［12］伶仃：孤单。

［13］渚：音zhǔ，水中小洲。

［14］楚岫：谓楚地山峦。

［15］一般：谓一般长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