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京篇

唐·骆宾王

【提要】

本诗选自《全唐诗》（中华书局1960年版）。

该诗作于上元三年（676）前后，与卢照邻的《长安古意》一起被称为描写长安胜景的姊妹篇。

全诗分为四层，第一层（从“山河千里国”至“交衢直指凤凰台”），描述长安地理形势的险要奇伟和宫阙的磅礴气势；第二层（由“剑履南宫入”到“宁知四十九年非”）重点描绘长安王侯贵戚骄奢纵欲的生活；第三层（从“古来荣利若浮云”至“罗伤翟廷尉”）以精练的笔法，把西汉一代帝王将相、皇亲国戚的生死倾轧和世态炎凉状写得淋漓尽致；最后，“已矣哉，归去来。”诗人列举了汉代著名的贤才志士，认为其升滞都不取决于个人才识，而取决于统治者的好恶。

诗歌开篇五言，四句一韵，气势千钧，一举破题；继而写长安的远景，天地广阔，四面八方，尽收笔底，为我们展现了一幅庞大壮丽的长安立体图景；又绘长安近景，宫殿直入云宵，禁闱温馨艳冶，大道宽畅通达，复道凌空，斜巷交织，皇居壮观、繁华，气度非凡，天子的尊贵、威严夺人魂魄。闻一多称其为“洋洋洒洒的鸿篇巨作”，诚然。

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

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1］。

皇居帝里崤函谷，鹑野龙山侯甸服［2］。

五纬连影集星躔，八水分流横地轴［3］。

秦塞重关一百二，汉家离宫三十六［4］。

桂殿嵚岑对玉楼，椒房窈窕连金屋［5］。

三条九陌丽城隈，万户千门平旦开［6］。

复道斜通頍鹊观，交衢直指凤凰台［7］。

剑履南宫入，簪缨北阙来［8］。

声名冠寰宇，文物象昭回［9］。

钩陈肃兰戺，璧沼浮槐市［10］。

铜羽应风回，金茎承露起［11］。

校文天禄阁，习战昆明水［12］。

朱邸抗平台，黄扉通戚里［13］。

平台戚里带崇墉，炊金馔玉待鸣钟［14］。

小堂绮帐三千户，大道青楼十二重。

宝盖雕鞍金络马，兰窗绣柱玉盘龙。

绣柱璇题粉壁映，锵金鸣玉王侯盛。

王侯贵人多近臣，朝游北里暮南邻。

陆贾分金将宴喜，陈遵投辖正留宾［15］。

赵李经过密，萧朱交结亲［16］。

丹凤朱城白日暮，青牛绀幰红尘度。

侠客珠弹垂杨道，倡妇银钩采桑路［17］。

倡家桃李自芳菲，京华游侠盛轻肥。

延年女弟双凤入，罗敷使君千骑归［18］。

同心结缕带，连理织成衣。

春朝桂尊尊百味，秋夜兰灯灯九微。

翠幌珠帘不独映，清歌宝瑟自相依。

且论三万六千是，宁知四十九年非［19］。

古来荣利若浮云，人生倚伏信难分。

始见田窦相移夺，俄闻卫霍有功勋［20］。

未厌金陵气，先开石椁文［21］。

朱门无复张公子，灞亭谁畏李将军［22］。

相顾百龄皆有待，居然万化咸应改［23］。

桂枝芳气已销亡，柏梁高宴今何在［24］。

春去春来苦自驰，争名争利徒尔为。

久留郎署终难遇，空扫相门谁见知［25］。

当时一旦擅豪华，自言千载长骄奢。

倏忽抟风生羽翼，须臾失浪委泥沙［26］。

黄雀徒巢桂，青门遂种瓜［27］。

黄金销铄素丝变，一贵一贱交情见。

红颜宿昔白头新，脱粟布衣轻故人。

故人有湮沦，新知无意气。

灰死韩安国，罗伤翟廷尉［28］。

已矣哉，归去来。

马卿辞蜀多文藻，扬雄仕汉乏良媒［29］。

三冬自矜诚足用，十年不调几邅回［30］。

汲黯薪逾积，孙弘阁未开［31］。

谁惜长沙傅，独负洛阳才［32］。

【作者简介】

骆宾王（约619—约687），字观光，婺州义乌（今浙江义乌）人，为“初唐四杰”中最富于传奇色彩的文学家。

骆宾王七岁时赋《咏鹅》诗，时称神童。父早逝，家窘困，落魄无羁，崇尚侠义，性格豪爽，富于反抗和冒险精神。嗣圣元年（684）九月，骆宾王加入徐敬业（即李敬业）讨伐武则天的队伍，作《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名扬天下。有《骆临海集》十卷传世。

【注释】

［1］“不睹”二句：萧何营未央宫，汉高祖刘邦见城阙壮甚，怒。萧何曰：“天子以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重威，且无令后世有以加也。”（见《汉书·高帝纪》）

［2］崤：音xiáo，山名，在今河南陕县东。函谷：关名，在今河南灵宝。鹑野：星宿名，为秦地分野。龙山：谓长安周围山形有帝王之气。侯甸：谓诸侯封国。甸：城外称郊，郊外称甸。

［3］五纬：金、木、水、火、土五星总称。星躔：谓五星足迹（经过此地）。躔：音chán，天体的运行。八水：古长安有八条河流经，分别是泾、渭、灞、沣、滈、涝、滻、潏。

［4］“秦塞”二句：互文。谓秦汉时期长安离宫别馆，高台重关数量众多。

［5］嵚岑：音qīn cén，高耸貌。窈窕：幽深貌。

［6］隈：音wēi，城墙弯曲的地方。平旦：清晨。

［7］鳷鹊观：观名，汉武帝建，在甘泉宫。鳷：音zhī。凤凰台：秦穆公女弄玉善吹箫，梦萧史。萧史亦善吹箫，每合奏，彩凤翩舞，穆公筑台嫁女，名凤凰台。

［8］剑履、簪缨：谓文臣、武将。

［9］声名：谓形象。文物：谓业绩。太宗于凌烟阁图画功臣画像。昭回：喻日月的光辉。

［10］戺：音sh，台阶两旁所砌的斜石。璧沼：谓学省，借指太学和皇帝选士之所。

［11］“铜羽”二句：汉武帝作通天台于甘泉宫，“去地百余丈，望云雨悉在其下，望见长安城。”（《三辅黄图》）铜羽、金茎：均谓此台檐柱等物。

［12］天禄阁：汉代国家藏书、校书处。昆明：池名。在汉长安上林苑，汉武帝开凿。

［13］邸：大屋，谓官员府邸。抗：匹敌。戚里：谓里巷。

［14］墉：城墙。馔：音zhuàn，美食。

［15］陆贾分金：《史记》载：吕后时，陆贾自度不能用，乃病免家居，分发财产给五子。此谓官吏退休后的生活。陈遵投辖：汉人陈遵好客，客人乘车来，遵取下车轴挡铁以留客。辖：安于车轴末端的挡铁，用以挡住车轮。

［16］赵李：汉成帝皇后赵飞燕、婕妤李平。此谓宦贵之家。经过：交往。萧朱交结：《汉书·萧育传》：萧育“少时与陈咸、朱博为友，著闻当世”。

［17］侠客：游侠之人。倡妇：歌妓。二句描绘长安社会生活图景。

［18］延年：李延年是汉武帝时人，父母兄妹均通音乐，作“北方有佳人”轰动京城。平阳公主荐其妹舞之，因为武帝嫔妃。罗敷使君：此谓佳人才子。二句称帝与宠妃、市井男女男欢女爱。

［19］四十九年非：春秋卫大夫蘧伯玉，名瑗，贤闻天下。《淮南子》载：蘧伯玉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非。谓自省。

［20］田窦：田蚡、窦婴，均为西汉权臣，相互倾轧。卫霍：卫青、霍去病，皆西汉名将，北击匈奴，立下赫赫战功。

［21］金陵：谓六朝都城建康。二句谓浮华奢靡如过眼烟云，转瞬即逝。椁：棺椁。

［22］张公子：汉成帝所宠男嬖张放，每每一同出游，帝常以张家奴自称。李将军：西汉名将李广闲居，夜饮归，至霸陵亭，守尉醉呵李广。广骑曰：“故李将军。”尉曰：“今将军尚不得夜行，何乃故尔！”（《史记·李广列传》）

［23］万化：谓万物。

［24］桂枝芳气：西汉武帝为后宫嫔妃修筑桂宫，有多条道路通往未央宫。柏梁：台名。汉武帝时营建，以香柏为梁。武帝曾在此置酒诏群臣和衷共济。

［25］郎署：官府属吏、奴婢工作的地方。

［26］抟 风：谓乘风。抟：音tuán。

［27］青门种瓜：邵平在秦为东陵侯，汉立，沦为平民，遂在长安东青门外种瓜度日。瓜奇甜，人呼“东陵瓜”。

［28］韩安国：西汉名臣。《史记》载：“安国坐法抵罪，蒙狱吏田甲辱安国。安国曰：‘死灰独不复燃乎？，田甲曰：‘然即溺之。’”翟廷尉：《史记·汲郑列传》载下邽翟公事，谓仕途沉浮见世态炎凉。

［29］马卿：指司马相如，文才杰出，得狗监荐举入朝。

［30］十年不调：西汉时张释之，善断狱，敢直谏，十年不升迁。邅回：徘徊。邅：音zhān，转，改变方向。

［31］汲黯：西汉名臣，性倨直。曾言于汉武帝：“陛下用群臣如积薪耳，后来者居上。”（《史记·汲郑列传》）孙弘：即公孙弘。汉武帝丞相，封平津侯。善揣帝意，对朝臣阴骘，睚眦必报。杀主父偃，放逐董仲舒均出自他的阴谋。

［32］长沙傅：贾谊，洛阳人，西汉大儒。曾贬任长沙主太傅，怀才不遇，忧郁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