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王阁序

唐·王　勃

【提要】

本文选自《王子安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影印版）。

王勃为文“壮而不虚，刚而能润，雕而不碎，按而弥坚”（杨炯《王勃集序》），探亲途中路过洪州（今江西南昌），写下这篇名作。

贞观十三年（639）六月，唐高祖李渊第22子、唐太宗李世民之弟滕王李元婴受封为滕王，后迁洪洲任都督。李元婴攸游无度、骄纵恣肆，常常“以丸弹人，观其走避则乐”（《新唐书》）。顽劣的李元婴善画蝴蝶，有“滕派蝶画”鼻祖之誉。亦精通音乐、歌舞。653年于洪州城西赣江之滨建起高阁，目的便是“极亭榭歌舞之盛”。

滕王李元婴所建的滕王阁已无史料可考，但这就是王勃所见到的滕王阁。历史上，滕王阁屡毁屡建达28次之多，世所罕见。唐元和十五年（820），王仲舒第二次重修，韩愈《新修滕王阁记》记载其形制：阁呈方形，东西长七丈五、南北阔八丈、高四丈六，六开间。附属建筑亦不少。1926年，滕王阁最后一次被毁于北洋军阀邓如琢之手。1983年10月开始了第29次重修工作，1989年落成。我们看到的滕王阁占地47000平方米，阁有9层，高57.5米，是一座大型仿宋建筑。

滕王阁修成22年之后，即唐上元二年（675），青年王勃应洪州都督阎伯屿之邀，登阁赴宴，写下脍炙人口的《秋日登洪州滕王阁饯别序》（即《滕王阁序》），滕王阁从此名扬四海。

王勃写滕王阁，精心构画、浓墨重彩，为我们提供了一幅色彩缤纷、摇曳生辉的美丽画卷。三秋季节，“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长洲江畔，“层台耸翠，上出重霄；飞阁翔丹，下临无地”。文章色彩变化万千：紫电清霜、飞阁流丹、层峦耸翠、青雀黄龙之轴……紫、白、青、丹、黄，繁色复彩夺目而来，纷纷攘攘，加上若有还无的“烟光凝”，眼前山川顿时有了灵气；近景，“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即冈峦之体势”。中景，“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远景，“虹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近、中、远，犹如电影长镜头，由近渐推渐远，滕王阁、周围山川、田园、云树或历历可数、或薄烟缥缈、或杳杳一线，极富层次感和纵深感。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更是一幅水天相接，人、物一体的水墨画轴。整篇赋作，色彩与声音缠绕交织，阁之雕、画与水天烟树虚实相托，诵之抑扬顿挫、嘴角生香；念之，余音袅袅，绕梁而不绝萦耳。

韩愈情不自禁地称赞说：“江南多临观之类，而滕王阁独为第一。”（《新修滕王阁记》）

豫章［1］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2］。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3］。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4］；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5］。雄州雾列，俊采星驰［6］。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7］。都督阎公之雅望，棨［8］戟遥临；宇文新州之懿范，襜帷暂驻［9］。十旬休假，胜友如云［10］；千里逢迎，高朋满座。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11］；紫电青霜，王将军之武库［12］。家君作宰，路出名区［13］；童子何知，躬逢胜饯［14］。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15］。潦水尽而寒潭清［16］，烟光凝而暮山紫。俨骖騑于上路，访风景于崇阿［17］。临帝子之长洲，得天人之旧馆［18］。层台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19］。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20］；桂殿兰宫，即冈峦之体势［21］。

披绣闼，俯雕甍［22］。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23］。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24］可舰迷津，青雀黄龙之舳［25］。虹销雨霁，彩彻区明［26］。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27］。

遥襟甫畅，逸兴遄飞［28］。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29］。睢园绿竹，气凌彭泽之樽［30］；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31］。四美具，二难并［32］。穷睇眄于中天，极娱游于暇日［33］。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34］；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35］。望长安于日下，指吴会于云间［36］。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37］。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38］？

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39］。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40］；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41］？所赖君子安贫，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42］。北海虽赊，扶摇可接［43］；东隅已逝，桑榆非晚［44］。孟尝高洁，空怀报国之情［45］；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46］！

勃，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47］；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48］。舍簪笏于百龄［49］，奉晨昏于万里。非谢家之宝树，接孟氏之芳邻［50］。他日趋庭，叨陪鲤对［51］；今晨捧袂，喜托龙门 ［52］。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53］；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54］！

呜呼！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丘墟［55］。临别赠言，幸承恩于伟饯［56］登高作赋，是所望于群公［57］。敢竭鄙诚，恭疏短引［58］。一言均赋，四韵俱成［59］。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60］。

【作者简介】

王勃（649或650—675或676），字子安，绛州龙门（今山西河津）人。王勃才华早露，对策高第，弱冠即授朝散郎。上元（唐高宗李治年号，674—676）中，王勃南下探亲，渡海溺水，惊悸而死。

【注释】

［1］豫章：郡名。治今南昌。豫章郡，汉至南北朝沿设。隋开皇九年（589）罢豫章郡而置洪州，唐沿设，治仍为南昌。

［2］翼轸：洪州对应星空分野属翼轸二宿。衡：今湖南衡山。庐：今江西庐山。

［3］控：控制。三江：说法不一，或谓古长江分三股入海，故称。五湖：谓太湖、鄱阳湖、青草湖、洞庭湖、彭蠡湖。瓯越：谓今浙江一带。

［4］龙光：谓宝剑之光。牛斗：谓牵牛星和北斗星。

［5］徐孺：徐孺子。豫章人，后汉高士。陈蕃（？一168）：字仲举，汝南平舆（今河南平舆北）人。志行高洁，历任乐安、豫章太守。为豫章太守时不接待宾客，唯为徐孺子设一榻，来则放下，去则悬之。

［6］雄州：谓富庶大州。俊采：俊朗才杰之士。

［7］台隍：城池。隍：无水的护城壕。夷夏：谓洪州地处中原、荆楚交界处。

［8］棨：音qǐ，带套的戟。此谓仪仗之器。

［9］“宇文”二句：谓新州（今属广东）的宇文刺史的车马亦在此暂留。襜帷：谓车马。襜：音chān。

［10］十旬休假：唐制官衙每十天休假一天，故云。

［11］孟学士：生平不详。词宗：词林宗主。

［12］紫电：宝剑名。青霜：谓剑锋寒气若霜。武库：武器库。喻韬略满腹。

［13］家君：王勃父王福畤时任交趾（今越南河内）令，王勃探亲，路过洪州。

［14］童子：自称。谓无知少年。

［15］序：谓四季节气的次序。三秋：九月是秋天的第三个月，故称。

［16］潦水：雨后积水。

［17］俨：庄严貌。骖騑：谓车马。

［18］帝子：谓滕王李元婴。下文“天人”同。

［19］“飞阁”二句：谓架悬空中的阁道，流光溢彩，不见地面。

［20］汀：音tīng，水边陆地。渚：水中小洲。

［21］“桂殿兰宫”二句：谓华美的宫室体势起伏如山冈。

［22］闼：音tà，宫门小者称之闼。甍：音méng，屋脊。

［23］“山原”二句：谓立此阁上，视野极开阔。骇：惊奇。

［24］闾阎：市井。阎：里中门称之。

［25］舸舰：大船。舸：音gě。青雀黄龙：谓船头形饰，或作鸟头，或为龙头。

［26］区明：谓天宇明朗。

［27］彭蠡：指鄱阳湖。衡阳：今湖南衡阳，境内有回雁峰。浦：水边。

［28］遄：音chuán，急速。句谓登楼后，旷远的胸怀开始舒畅，超逸的意趣迅速飞扬。

［29］爽籁：谓箫管。纤歌：谓娇美的歌声。遏：止。

［30］睢园：指西汉文帝次子梁孝王刘武在睢阳（今河南商丘）以自然景色为基础修建了一个很大的花园，称东苑（菟园、梁园）。《汉书》：梁孝王筑东苑，方三百里，广睢阳城长十里。孝王好宾客，常在睢园宴请文人雅士，后以睢园指称文人俊杰聚集之所。彭泽：今属江西，陶渊明曾为彭泽令。

［31］邺水：谓邺都（今河南临漳），曹操在此筑有园池。朱华：谓荷花。临川：谓谢灵运。谢曾任临川太守。

［32］四美：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序》：“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二难：谓贤主、嘉宾。

［33］睇眄：音tì miǎn，谓浏览，极目远眺。

［34］迥：远。

［35］盈虚：谓世间万物盛衰。数：规律。

［36］吴会：谓吴郡，治所在今江苏苏州。

［37］南溟：南海。天柱：《神异经》：“昆仑之上，有铜柱焉，其高入天，所谓天柱也。”北辰：北极星。

［38］“怀帝阍”二句：谓怀念朝廷而不能如贾谊那样就召于宣室。帝阍：谓朝廷。宣室：汉长安宫室名，汉文帝在此召见贾谊。

［39］冯唐：西汉安陵（今咸阳东北）人，贤臣。文、景时为官本骑都尉、楚国相。武帝时，时人荐举他，已90余岁，不堪职任矣。李广：汉武帝时抗击匈奴的名将，功勋卓著，未获封侯。

［40］贾谊（前200—前168）：西汉洛阳人，多所建议，但被佞臣所谄，贬为长沙太傅。

［41］梁鸿：东汉章帝时人。过京师时曾作《正噫》以讽时政，触犯章帝，逃至齐鲁，又入吴地，以为人舂米度日。

［42］贪泉：《晋书·吴隐之传》载，吴为广州刺史，赴任至石门逢贪泉，饮而吟诗“古人云此水，一歃怀干金。试使夷齐饮，终当不易心”。赴任后，非但不贪，清操愈厉。涸辙：积水干枯的车辙。语出《庄子·逍遥游》，谓身处困境仍不改欢乐。

［43］赊：遥远。扶摇：大风。

［44］东隅、桑榆：分指日出、日落处。

［45］孟尝：字伯周，东汉廉吏。曾官合浦太守，清行出俗，能干绝群。桓帝时再受荐举，不用，年七十终老于家。

［46］阮籍：西晋竹林七贤之一。史载常驾车出门，由马乱走。行之不通后，恸哭而返。

［47］终军：字子云，汉武帝时为谏议大夫。《汉书·终军传》：“南越与汉和亲，乃遣军使南越，说其王，欲令入朝，比内诸侯。军自请，愿受长缨，必羁南越王而致之阙下。”终军死时方二十，称弱冠。

［48］投笔：谓汉班超投笔从戎西赴建功立业。宗悫：字元干，南朝宋南阳人。少时，叔父问其志，悫曰：“愿乘长风，破万里浪。”悫：音què，诚实，谨慎。

［49］簪笏：谓官职。百龄：谓一生。

［50］谢家宝树：《世说新语》载：谢安问子侄志向，谢玄曰：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后因以芝兰玉树喻优秀子弟。孟氏芳邻：《列女传》载：孟母为培养孟子优良品德，三次迁居，邻塾而止。此谓愿与贤人交往。

［51］趋庭：快步走过庭前。叨陪：谓陪侍或随同。鲤：谓孔鲤。父孔丘每有问话，恭谨应答。

［52］捧袂：拱手谨持貌。龙门：东汉李膺声望极隆，士有受其迎接者，名为登龙门。

［53］杨意：汉武帝时狗监杨得意。司马相如受他推荐而得见武帝，遂名扬天下。《史记》载：“飘飘有凌云之气，似游天地之间。”

［54］钟期：钟子期，善听琴，遇伯牙鼓琴，有高山流水之誉。此谓自己赋诗作序。

［55］梓泽：晋巨富石崇在洛阳建金谷园，常邀文人雅士宴集。

［56］伟饯：谓饯别宴会规模盛大。

［57］群公：指参加宴会的宾主。

［58］短引：短小的引言。有抛砖引玉之意。

［59］“一言”二句：古人集会赋诗，各分一言（字），诗作以此字所属之韵吟诵，四韵八句成篇。此次宴集王勃所吟之诗为：滕王高阁临江诸，佩玉鸣銮罢歌舞。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行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60］潘江、陆海：钟嵘《诗品》：“陆才如海，潘才如江。”潘岳、陆机均为西晋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