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伽蓝记原序（节选）

北魏·杨衒之

【提要】

本文选自《〈洛阳伽蓝记〉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新版）。

《洛阳伽蓝记》，5卷，北魏杨衒之撰。

《洛阳伽蓝记》以记佛寺为纲，较为全面地记录了北魏定都洛阳时期的佛教文化与社会生活，具有较高的历史、文化及文学价值。

自东汉明帝修建白马寺起，印度佛教立足中国，到魏晋南北朝时勃兴，江南江北寺院林立。5世纪初北魏建都平城（今山西大同）时，便已在云冈大量修建庙宇，雕塑佛像。太和十八年（494），锐意改革的魏孝文帝决定把都城迁到洛阳，并着手进行了一系列的改革。随着社会财富积累渐丰，佛教寺院建造亦遍地开花。史载，从魏孝文帝到536年孝静帝迁都邺城前，全国僧尼已达200万，佛寺多达3万余所，仅洛阳城内外就有佛寺1 376所，“寺夺民居，三分且一”（《魏书·释老志》）。

寺院勃兴，耗尽民力。一方面，寺院庄严堂皇的建筑物与风景优美的园林是广大劳动人民智慧的结晶；另一方面，它们的建成全赖贵胄百姓之力，久而久之，社会财富尽归寺院矣。

伽蓝，梵文Samgharama（僧伽蓝摩）音译的略称，意思是“众园”或“僧院”，即佛教寺院。

作者的叙述以洛阳的寺院为纲。全书5卷，按城内、城东、城南、城西、城北次序展开，由里及外，说寺院，表门名，兼记市里、官署、道路、桥梁、宅第、名胜古迹等。全书记录的大小寺院近百所。据其记述，今人范祥雍便绘制出一幅北魏时期京城洛阳地理图。杨氏描绘寺院，或微观，或宏观；或立体，或平面；或穷单体建筑，或述建筑群，不一而足。细细研磨其文字，我们眼前立刻就活脱脱出现一幅有声有色的北魏佛事、风俗画卷：寺院的庄严、贵胄平民的狂热、佛事场面的隆重、中外僧侣的交流辩难，甚至里巷生活，丰富且生动。

本文为该书原序。介绍的是洛阳城佛教兴衰及城之规制，详述城门方位以利介绍佛寺。

三坟五典［1］之说，九流百代［2］之言，并理在人区［3］而义兼天外。至于一乘二谛［4］之原，三明六通［5］之旨，西域备详，东土靡记［6］。自顶日感梦［7］满月流光［8］，阳门饰豪眉之像［9］，夜台图绀发之形［10］。尔来［11］奔竞，其风遂广。至晋永嘉［12］，唯有寺四十二所。

逮皇魏受图［13］，光宅嵩洛，笃信弥繁，法教逾盛。王侯贵臣，弃象马如脱屣；庶士豪家，舍资财若遗迹。于是昭提［14］栉比，宝塔骈罗。争写天上之姿，竞摸山中之影。金刹与灵台［15］比高，广殿共阿房等壮。岂直木衣绨绣，土被朱紫而已哉！

暨永熙多难，皇舆迁邺［16］，诸寺僧尼亦与时徙。至武定五年［17］，岁在丁卯 ，余因行役，重览洛阳。城郭崩毁，宫室倾覆。寺观灰烬，庙塔丘墟。墙被蒿艾［18］，巷罗荆棘。野兽穴于荒阶，山鸟巢于庭树。游儿牧竖，踯躅于九逵［19］；农夫耕稼，艺黍于双阙 ［20］。麦秀之感，非独殷墟；黍离之悲，信哉周室。

京城表里，凡有一千余寺，今日寮廓［21］，钟声罕闻。恐后世无传，故撰斯记。然寺数最多，不可遍写，今之所录，上大伽蓝。其中小者，取其详世谛事［22］，因而出之。先以城内为始，次及城外，表列门名，以远近为五篇。余才非著述，多有遗漏。后之君子，详其阙焉。

太和十七年，高祖迁都洛阳，诏司空公穆亮营造宫室［23］。洛阳城门，依魏、晋旧名［24］。

东面有三门。北头第一门曰建春门，汉曰上东门。阮籍［25］诗曰：“步出上东门”是也。魏、晋曰建春门，高祖因［26］而不改。次南曰东阳门，汉曰中东门，魏、晋曰东阳门，高祖因而不改。次南曰青阳门，汉曰望京门，魏、晋曰清明门，高祖改为清阳门。

南面有四门。东头第一门曰开阳门。初，汉光武迁都洛阳，作此门始成，而未有名，忽夜中有柱自来在楼上。后瑯琊郡［27］开阳县言南门一柱飞去，使来视之，则是也。遂以“开阳”为名。自魏及晋，因而不改，高祖亦然。次西曰平昌门，汉曰平门，魏、晋曰平昌门，高祖因而不改。次西曰宣阳门，汉曰津门，魏、晋曰津阳门，高祖因而不改。

西面有四门。南头第一门曰西明门，汉曰广阳门，魏、晋因而不改，高祖改为西明门。次北曰西阳门，汉曰雍门，魏、晋曰西明门，高祖改为西阳门。次北曰阊阖门，汉曰上西门，上有铜璇玑玉衡，以齐七政［28］。魏、晋曰阊阖门，高祖因而不改。次北曰承明门。承明者，高祖所立，当金墉城前东西大道［29］。迁京之始，宫阙未就，高祖住在金墉城。城西有王南寺，高祖数诣寺，沙门论义，故通此门，而未有名，世人谓之新门。时王公卿士常迎驾于新门。高祖谓御史中尉李彪曰：“曹植诗云：‘谒帝承明庐’［30］。此门宜以‘承明’为称。”遂名之。

北面有二门。西头曰大夏门，汉曰夏门，魏、晋曰大夏门。尝造三层楼，去地二十丈。洛阳城门楼皆两重，去地百尺，惟大夏门甍栋［31］干云。东头曰广莫门，汉曰谷门，魏、晋曰广莫门，高祖因而不改。自广莫门以西，至于大夏门，宫观相连，被诸城上也。

【作者简介】

杨衒之，《魏书》《北史》均不立传，生平事迹已不可考。曾任北魏抚军司马、奉朝请的他，亲身经历了北魏中后期的全盛与变乱。东魏孝静帝武定五年（547），杨衒之重经洛阳，看到“城郭崩毁，宫室倾覆，寺观灰烬，庙塔丘墟”（《洛阳伽蓝记》原序），昔日金碧辉煌、鳞次栉比的寺院宫观都成了鸟兽之所与牧嬉之地，感慨之余作《洛阳伽蓝记》。

【注释】

［1］三坟五典：相传为我国最早的典籍。语出《左传·昭公十二年》。孔安国曰：伏羲、神农、黄帝之坟，谓之以三坟；少昊、颛顼、高辛、唐、虞之书，谓之五典。或谓三坟指连山、归藏、乾坤三易。常常“三坟五典、八索九丘”连称。

［2］九流百代：谓学说众多且流长。九流：九家。

［3］人区：谓人间。

［4］一乘二谛：谓佛教条理。一乘：即大乘。二谛：实义，谓理、事。

［5］三明六通：佛教术语。三明：谓过去宿命明、现在天眼明、未来漏尽明。再加天耳、他心、神足便称六通。

［6］靡：没有。

［7］顶日感梦：谓汉明帝梦见神人，身有目光，侍臣傅毅谓佛。于是孝明遣人赴大月支（今新疆以西阿富汗、印度一带）抄写佛经42章。典出《牟子理惑论》。

［8］满月流光：袁宏《后汉记》载：“帝梦见金人长大，项有日月光。”杨以骈文道出，一句分为两句。或谓“满月”为佛面，亦通。

［9］阳门：开阳门，洛阳城南面东头第一门。豪眉：谓佛寿眉。句谓汉明帝在南宫清凉台及开阳门上塑佛像。

［10］夜台：陵墓。明帝预修寿陵，名显节，其上亦塑佛像。绀发：谓佛发呈深青带红的琉璃色。

［11］尔来：谓那时以来。汉明帝以来，佛法渐兴。

［12］永嘉：晋怀帝司马炽年号，307—313年。

［13］受图：受命。谓受皇命。

［14］昭提：即招提，四方。常用作寺名。

［15］灵台：此谓洛阳城南三台，汉光武所筑。高六丈，方二十步。

［16］永熙：后魏孝武帝元修年号，532—534年。邺：魏孝武迁邺，是为东魏。邺位于今河北临漳西南。

［17］武定：东魏孝静帝年号，543—549年。

［18］蒿艾：谓杂草灌木丛生。蒿：音hāo，一种二年生草本植物。

［19］牧竖：谓放牧之人。踯躅：谓游逛。九逵：大道。

［20］双阙：谓宫前两旁的楼台。洛阳十二门，皆有双阙石桥。

［21］寮廓：谓破败。

［22］谛：谓确然可信。

［23］太和：北魏孝文帝元宏年号，477—499年。穆亮：孝文时历任侍中、尚书右仆射。穆亮与尚书李冲、将作大匠董爵共营洛京。

［24］魏、晋：曹魏和西晋均曾以洛阳为都。

［25］阮籍：三国时魏诗人。诗句出其《咏怀诗》。

［26］因：因袭。

［27］琅琊郡：即今山东胶南、诸城一带。此为诞怪之言尔。

［28］璇玑：谓观测天象之仪器。七政：谓日、月、金、木、水、火、土，合称七政。

［29］金墉城：魏明帝曹叡依邺城三台之制所建之城。考古发现，其城长千余米，宽二百余米。

［30］李彪：顿丘（今河南浚县）人。孝文时曾六次充任使者赴南齐，后迁御史中尉。曹植：曹操之妻卞氏所生第三子，世称陈思王。诗句出《赠白马王彪》。

［31］甍栋：谓屋脊。甍：音mé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