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建安王造剡山石城寺石像碑

南朝梁·刘　勰

【提要】

本文选自《〈会稽掇英总集〉点校》卷十六（人民出版社2006年6月版），参校《四库全书·会稽掇英总集》。

《梁建安王造剡山石城寺石像碑》记述的是南朝齐梁间一件盛事——在剡溪石城山造佛像。

文章详细记录了从齐永明四年（486）僧护来山中石室修行开始，时闻岩间仙乐之声，又现佛像之形，遂立愿造百尺弥勒；开凿积年，仅成面璞；随后，僧淑继力其事，亦因资力莫由而未果；最后到了梁天监十二年，建安王萧伟发愿，请定林寺僧佑专任像事。集数百工匠，凿岩壁五丈，终于镌成旷世鸿作——弥勒石像。

凿像场景虽然只有“扪虚梯汉，构立栈道。状奇肱之飞车，类仙腹之悬阁。高张图范，冠彩虹霓。椎凿响于霞上，剖石洒乎云表”等寥寥数句，但那种悬空作业、锤声钎响、碎石撒云的热闹劳作场面如在我们眼前，作者高超的刻画功夫令人叹为观止。

这件被誉为“不世之宝，无等之业”的弥勒像位于今浙江新昌县城西南的南明山石崖上。

夫道源虚寂，冥机［1］通其感；神理幽深，玄匠思其契［2］。是以四海将宁，先集威风之宝；九河方导，已致应龙之书［3］。况种智圆照，等觉遍知，扬万化于大千，擒亿形于法界［4］。当其云起摄诱之权，影现游戏之力，可胜言哉！ 自优昙［5］发华，而金姿诞应；娑罗［6］变叶，而塔像代兴。月喻论其迹隐，镜譬辩其常照。所以刻香望熛而自移，画木趣井而悬峙［7］；金刚泛海而遴集，石仪浮沪以遥渡［8］。并造由人功，而瑞表神力；形器之妙，犹或至此；法身之极，庸讵可思！

观夫石城［9］初立，灵证发于草创；弥勒建像，圣验显乎镌刻。原始要终，莫非祯瑞［10］。剡山峻绝，竞爽嵩华；涧崖烛银，岫巘蕴玉［11］。故六通之圣地，八辈之奥宇［12］。始有昙光比丘，雅修远离，与晋世于兰，同时并学［13］。兰以慧解［14］驰声，光以禅味消影。历游岩壑，晚届剡山，遇见石室，班荆宴坐［15］。始有雕虎造前，次有丹蟒依足，各受三皈，兹即引去［16］。后见山衹盛饰，造带訏谈，光说以苦谛，神奉以崖窟，遂结伽蓝，是名隐岳［17］。后兰公创寺，号曰元化。兹密通石城，而拱木扃阻，伯鸾所未窥，子平所不值［18］。似石桥之天断，犹桃源之地绝。荒茫以来，莫测年代；金刚欲基，斯路自启。野人伐木，始通山溪，翦棘艺麻，忽闻空响：此是佛地，不可种植。心悟神封，震惊而止。又光公禅室，耳属东岩，常闻弦管，韵动霄汉，流五结之妙声，凝九奏之清响［19］。由是兹山，号为天乐。

至齐永明四年，有僧护比丘，刻意苦节，戒品严净，进力坚猛，来憩隐岳，游观石城［20］。见其南骈两峰，北叠峻崿，东竦圆岑，西引斜岭［21］。四嶂相衔［22］，郁如鹫岳；曲涧微转，焕若龙池。加以削成青壁，当于前巘［23］，天诱其衷，神启其虑，心画目准，愿造弥勒，敬拟千尺，故坐形十丈。于是擎炉振铎，四众爰始胥宇［24］，命曰石城。遂辅车两寺，鼎足而处［25］。克勤心力，允集劝助，疏凿积年，仅成面璞［26］。此外则硕树朦胧，巨藤交梗。后原燎及岗，林焚见石，有自然相光，正环像上，两际圆满，高焰峰锐，势超匠楷，功逾琢磨，法俗竦心，邑野惊观，佥曰冥造，非今朝也［27］。自护公神迁，事异人谢；次有僧淑比丘，纂修厥绪，虽劬劳招奖，夙夜匪懈，而运属齐末，资力莫由。千里废其积跬，百仞亏其覆篑［28］。

暨我大梁受历，道铸域中，秉玉衡而齐七政，协金轮而教十善［29］。地平天成，礼被乐洽。瞻行衢而交让，巡比屋其可封［30］；慈化穆以风动，慧教涣［31］以景烛，般若炽于香城，表刹严于净土。希有之瑞，旦夕鳞集，难值之宝，岁时辐辏。镇南将军江州刺史建安王［32］道性自凝，神理独照，动容立礼，发言成德，英风峻于间平，茂绩盛乎鲁卫。自皇运惟新，宣力邦国，初镇樊沔［33］，迁牧派江。酌实树声，鞅掌［34］于民政；率典颁职，密勿于官府［35］。炎凉舛和，爰动劳热，寝味贬常，兴居睽豫［36］。仁深祚远，德满庆钟。乘兹久祷之福，将致勿药之喜。所以休祯玄会，妙应旁通［37］。

有始丰县令吴郡陆咸［38］，以天监六年十月二十二日，罢邑旋国，夕宿剡溪，值风雨晦冥，惊湍奔壮，中夜震惕，假寝危坐；忽梦沙门三人，乘流告曰：“君识性坚正，自然安隐；建安王感患未痊，由于微障。剡县僧护造弥勒石像，若能成就，必获康复。冥理非虚，宜相开导。”咸还都经年，稍忘前梦。后出门遇僧，云听讲寄宿，因言：“去岁剡溪风雨之夜，嘱建安王事，犹忆此否？”咸当时怃然［39］，答以“不忆”。道人笑曰：“但更思之！”仍即辞去，不肯留止。心悟非凡，倒屣谘访，而慢色颇形，诡辞难领［40］。拂衣高逝，直去靡回。百步追及，忽然不见。咸霍尔意解［41］，且忆前梦，乃剡溪所见第三人也。再显灵机，重发神证，缘感昭灼，遂用滕启［42］。君王智境邈群，法忍超绝。迈优填之至心，逾波斯之建善［43］；飧瑞言于群圣，膺福履于大觉。倍增恳到，会益喜舍。乃开藏写贝，倾邸散金，装严法身，誓取妙极［44］。以定林上寺祐律师［45］，德炽释门，名盖净众，虚心弘道，忘己济物；加以贞鉴特达，研虑精深。乃延请东行，凭委经始，爰至启敕，专任像事。

律师应法若流，宣化如阳。扬舲浙水［46］，驰锡禹山。于是扪虚梯汉［47］，构立栈道，状奇肱之飞车，类仙腹之悬阁。高张图范，冠彩虹霓；椎凿响于霞上，剖石洒乎云表，命世之壮观，旷代之鸿作也。初，护公所镌，失在浮浅，乃铲入五丈，改造顶髻［48］。事虽因旧，功实创新。及岩窟既通，律师重履，方精成像躯，妙量尺度。时寺僧慧逞，梦黑衣大神，翼从风雨，立于龛前，商略分数［49］。是夜将旦，大风果起，拔木十围，压坏匠屋，师役数十［50］，安寝无伤。比及诘朝［51］，而律师已至。灵应之奇，类皆如此。既而谋猷四八之相，斟酌八十之好，虽罗汉之三观兜率，梵摩之再觇法身，无以加也［52］。寻岩壁缜密，表里一体，同影岫之缥章［53］，均帝石之骢色，内无寸隙，外靡纤瑕，雕刻右掌，忽然横绝，改断下分，始合折中。方知自断之异，神匠所裁也。及身相克成，莹拭已定，当于胸万字，信宿隆起，色似飞丹，圆如植璧，感通之妙，孰可思议［54］！天工人巧，幽显符合。故光启宝仪，发挥胜相，磨砻［55］之术既极，绘事之艺方聘。弃俗图于史皇，追法画于波塞［56］。青雘与丹砂竞彩，白鋈共紫铣争耀［57］；从容满月之色，赫奕聚日之辉［58］。至于顶礼仰虔，罄折肃望，如须弥之临大海，梵宫之峙上天［59］。说法视笑，似不违于咫尺；动地放光，若将发于俄顷，可使曼陀［60］逆风而献芬，旃檀随云而散馥。梵王四鹄［61］，徘徊而不去；帝释千马，踯躅而忘归矣。

初，隐岳未开，野绝人径，有光公驯虎，时方雨雪，导迹污涂，始通西路。又东岩盘郁，千里联嶂，有石牛届止，至自始丰，因其蹄涔［62］，遂启东道。寻石牛通崄［63］，不资蜀丁之力；文虎摽径，无待为人之威。岂四天驱道，为像拓境者欤？以大梁天监十有二年，岁次鹑尾，二月十二日，开凿爰始，到十有五年，龙集涒滩［64］三月十五日，妆画云毕。像身坐高五丈，若立形，足至顶十丈，圆光四丈，座轮一丈五尺，从地随龛，光焰通高十丈［65］。自涅盘已后一百余年，摩竭提国始制石像，阿育轮王善容罗汉，检其所造，各止丈六。鸿姿巨相，兴我皇时，自非君王愿力之至，如来道应之深，岂能成不世之宝，建无等之业哉［66］！窃惟慈氏鼎来，拯斯忍刹，惟我圣运，福慧相符。固知翅城合契于今晨，龙华匪隔于来世［67］。四藏宝奇，可跷足而蹴；三会甘露，可洗心而待。睿王妙庆，现圣果于极乐；十方翾［68］动，蒙法缘而等度矣。思柱石于天梯，想灵碑于地塔；树兹绀碣，铭为胜幢，金刚既其比坚，铁围可与共久［69］。式奉偈赞，仍作颂曰：

法身靡二，觉号惟亿；百非绝名，万行焉测？群萌殊感，圣应分极；释尊隐化，慈氏现力。夐［70］哉住缘，邈矣来际！求名受别，无垢立誓。凝神寂天，降胎忍世，七获厥田，八万伊岁。夷荆沉砾，飞花散宝，夜燎明珠，晓漩翠草。一音阐法，三会入道，府岂虚植？缘固人造。曰梁启圣，皇实世雄。绀殿等化［71］，赤泽均风。慈遍群有，智周太空；摄取严净，匡饰域中。英英哲王，德昭珪璧；乐善以居，礼仁是宅。慧动真应，福交瑞迹，仪彼旃檀，像兹宝石。五仞其广，百尺其衺，金颜日辉，绀螺云覆［72］。频果欲言，鹅纲将授。调御谁远？即心可觏。耆阇五峰［73］，兹岳四岭，绿篠织烟，朱桂镂影。泉来石啸，风去岩净，梵释爰集，龙神载聘。至因已树，上果方凝，妙志何取？总驾大乘［74］。愿若有质，虚空弗胜。刹尘斯仰，邈劫永承。

【作者简介】

刘勰（约466—约539），字彦和，东莞郡莒县（今山东莒县）人。南朝齐、梁时期文学理论批评家。少孤、家贫，无力婚娶，曾依靠沙门僧祐居上定林寺10余年。梁武帝时，历任奉朝请、东宫通事舍人，世称刘舍人。晚年出家，法号慧地。　他精研佛理，饱览经籍，著有《文心雕龙》《灭惑论》等。

【注释】

［1］冥机：谓天机，天意。

［2］玄匠：谓通神意之人。契：合。

［3］应龙之书：谓帝王圣者受命祥瑞之书。

［4］种智：佛教关于智慧的词汇之一，谓无所不知的佛智。法界：佛教语，谓各种事物的现象及本质。

［5］优昙：优昙钵花，即无花果树。其花隐于花托内，一开即敛，不易看见。佛教认为优昙钵开花是佛的瑞应，称为祥瑞。

［6］娑罗：梵音。即柳安，常绿大乔木，木质优良。

［7］熛：音biāo，火光。趣：趋。悬峙：谓悬立。

［8］金刚：佛弟子。此谓金铜塑像。遴集：犹鳞集，谓多。石仪：石像。沪：捕鱼的竹栅，此谓水。

［9］石城：谓剡山石城。剡山，在今浙江新昌。剡：音shàn。

［10］祯瑞：祥瑞。

［11］岫巘：音xiù yǎn，峰峦。

［12］六通：佛教语。谓六种神通力。奥宇：谓天下。

［13］昙光（286—396）：东晋永和初（345）来剡县石城山，见南山一石室，歇其中修行。后信佛及学禅者于石室侧创立茅房，渐成寺宇，名隐岳寺。昙光年110岁坐化于寺。于兰：不详其人。

［14］慧 解：佛教语。谓智慧颖悟。

［15］班荆：在地上铺开荆条坐下。宴：通“晏”，安也。

［16］雕虎：虎有似雕而成的斑纹，故称。丹蟒：赤红色蟒蛇。昙光初入剡山，群虎吼叫，山神作虎形蛇身来恐吓，光不惧。

［17］山袛：山神。光入村乞讨，晚还石室，山神恐吓不倒昙光，遂曰：“即移章安县寒石山庄住。”以石室相让，遂定居。

［18］伯鸾：东汉隐士梁鸿的字。后以之指隐逸不仕之人。子平：传说南北朝宋有徐子平，精于星命之学，故后世术士宗之。值：碰上，遇到。

［19］耳属：谓石室犹如东岩上的一只耳朵。九奏：谓古代行礼奏乐九曲。

［20］永明：齐朝萧年号，483—493年。僧护（？—498）　：齐永明四年（486）来居石城山隐岳寺。寺北有青壁，直上数十丈，当中央有佛焰光之形，上有丛树，护每至壁所，则见光明焕炳，闻弦管歌赞之声，于是擎炉发愿：愿镌造十丈石佛。戒品：谓谨持戒律。

［21］骈：并列。峻崿：高峻貌。岑：小而高的山。

［22］嶂：谓山峰如屏障。

［23］巘：山。

［24］胥宇：谓察看房屋的地基和方向。

［25］辅车：犹辅托。

［26］面璞：谓佛面部大致模样。

［27］原：平原。燎：火灾。匠楷：谓匠之典范之作。冥造：犹神造。

［28］僧淑：齐末（501），僧淑继续凿修，然资力不济，未获完工。“千里”句：犹谓千里差半步。“百仞”句：犹谓百丈少半筐土。

［29］玉衡：璇机玉衡。《尚书》：“在璇机玉衡，以齐七政。”金轮：佛教语。

［30］比屋：谓家家户户。常喻众多，普遍。

［31］涣：散。

［32］建安王：南朝梁武帝萧衍同父异母弟萧伟征战中曾毁襄阳铜佛铸钱以助军。封建安王后，甚不安，引发恶疾，后得知石城山佛像事，派僧祐前往镌造。像成，其疾稍痊。

［33］樊沔：即今湖北襄樊市。

［34］鞅掌：谓职事繁忙。

［35］密勿：谓勤勉努力。

［36］舛和：谓生理失调而致病。睽豫：谓忧劳。睽：离。豫：愉快。

［37］休祯：吉祥的征兆。

［38］陆咸：梁天监六年（507），始丰（今浙江天台）令陆咸罢邑还国，夜宿剡溪，风雨交加，梦三道人来告：建安王感患未愈，造剡县石像可愈。咸还都经年渐忘前梦。经僧人提醒，驰启建安王。

［39］怃然：怅然失意貌。

［40］谘访：咨询访问。慢色：怠慢貌。

［41］霍尔：猛然。

［42］昭灼：光耀。滕：水向上腾涌。

［43］优填：即阿育王。古印度国王，曾大力推广佛教，建筑塔寺。波斯：今伊朗。

［44］开藏写贝：谓抄录佛经。

［45］定林：定林寺。位于今江苏南京城南约15公里处。祐：定林寺僧。受命前往专事造像。僧护所创，凿龛过浅，乃深入五丈，莹磨将毕，夜中忽当中“卍”字，色赤而隆起，不施金而赤。像天监十二年春完工。

［46］舲：音líng，有窗小船。

［47］扪：抚持。汉：指天汉。

［48］顶髻：谓头顶的发髻。

［49］商略：品评，评论（佛像）。

［50］师役：谓施凿人员。

［51］诘朝：谓清晨。

［52］谋猷：谋略，谋划。兜率：佛教谓天分多层，四层称兜率天，内院是弥勒菩萨的净土，外院是天上众生居处。梵摩：谓佛教的护法神。

［53］缥章：忽隐忽现貌。缥：音piāo。骢色：青白色。

［54］克成：完成。信宿：谓两三日。

［55］磨砻：磨石。

［56］史皇：即仓颉。传说中最早发明文字的人。波塞：或谓印度、波斯一带佛教发源地。

［57］青雘：一种青色矿物颜料。雘：音huò。鋈：音wù，白色金属。铣：音xǐ，铣刀。

［58］赫奕：光辉美盛貌。

［59］罄折：音qìng shé，曲躬如磬，表示谦恭。罄，同“磬”，犹屈从。须弥：须弥山。佛采用印度传说中的须弥山指一个小世界的中心。

［60］曼陀：谓曼陀罗花。

［61］四鹄：谓四大金刚。

［62］蹄涔：谓蹄迹。涔：音cén，谓雨水。

［62］崄：音xiǎn，险阻。

［64］涒滩：岁阴申的别称。古代用以纪年。涒：音tūn。

［65］圆光：菩萨头顶的圆轮金光。座轮：谓蒲团。

［66］愿力：谓善愿功德之力。

［67］翅城：即天竺城。此城中有婆罗门名俱楼陀，聪明博达，天才超世，国人皆悉尊敬。龙华：龙华树。弥勒菩萨在树下开法会三次济度世人。

［68］翾：音xuān，小飞，急。

［69］绀碣：黑中透红的石碑。幢：犹标记。铁围：犹铁围桶。

［70］夐 ：音xuàn，营求。

［71］绀殿：谓佛寺。

［72］绀螺：谓发髻。

［73］耆阇：耆阇崛山的省称。又译灵鹫山，是释迦牟尼说法之地。

［74］大乘：佛教派别。强调利他，普度众生。北传中国后又有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