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城赋

南朝宋·鲍　照

【提要】

本文选自《昭明文选》（中华书局1977年版）。

《芜城赋》是南朝文学家鲍照的作品。

《芜城赋》是六朝抒情小赋的代表作之一，最为传诵。这篇赋写的是广陵（今扬州西北）昔盛今衰，抒发的是怀古之情和人生无常的感慨，无论思想内容还是艺术技巧都算得上是一篇杰作。

广陵，南朝宋时为文帝子竟陵王刘诞驻留。刘诞在广陵蓄精甲利兵，克力备武，宋孝武帝忌而惮之，多方用计而不奏效之后，于大明三年（459）四月遣兵攻打广陵。孝武部卒焚烧广陵城东门，填平护城沟堑，修整攻道，立行楼、土山并诸攻具，办法想尽但收效甚微。又逢大雨连绵，攻城迁延。孝武帝动怒，免主帅沈庆之官职，继而又下诏不予追究，以激其奋力攻城。庆之身先士卒，亲冒矢石，率部克广陵外城、内城，斩杀刘诞。战后，孝武帝欲尽杀广陵城中男女老少，后经沈庆之请求，犹杀男子3 000余，女悉充军赏。繁华历久的广陵顿成草莽之地。

这篇赋突出的特点是设置盛衰对比，运用夸张的笔墨渲染气氛。赋写“芜”，但却从广陵昔日之盛写起，意在蓄势，追求强烈的对比效果。作为一篇抒情赋，《芜城赋》虽有汉大赋铺饰夸张痕迹，但粗线勾画的手法却避免了其堆砌板滞的弊病。最后一节“芜城之歌”，安排得亦颇具匠心，余音袅袅，诵之令人哀伤不已。

写城宫劫难的作品，此为开篇之作。城被毁后，星辰低垂、寒气透衣的时节，鲍照登临城楼，想昔日繁华铺地、歌吹沸天的广陵竟已是香销灯灭、光沉响绝，不觉黯然神伤，哀注笔端，于是有了本篇。

翻开历史长卷，变迁、战火，各种天灾人祸让多少智慧凝结而成的城池宫室灰飞烟灭！人生无常，城亦无常！

沵迆平原，南驰苍梧涨海，北走紫塞雁门［1］。柂以漕渠，轴以昆岗［2］。重江复关之隩，四会五达之庄［3］。当昔全盛之时，车挂轊，人驾肩，廛闬［4］扑地，歌吹沸天。孽货盐田，铲利铜山［5］。才力雄富，士马精妍［6］。故能奓秦法，佚周令，划崇墉，刳浚洫，图修世以休命［7］。是以板筑雉堞之殷［8］，井干烽橹之勤［9］，格［10］高五岳，袤［11］广三坟，崪［12］若断岸，矗似长云［13］。制磁石以御冲，糊赪壤以飞文［14］。观基扃［15］之固护，将万祀而一君。出入三代，五百余载，竟瓜剖而豆分［16］。

泽葵依井，荒葛罥涂［17］。坛罗虺蜮，阶斗麏鼯［18］。木魅山鬼，野鼠城狐。风嗥雨啸，昏见晨趋。饥鹰厉吻，寒鸱嚇雏［19］。伏虣藏虎，乳血飧肤［20］。崩榛塞路，峥嵘古馗［21］。白杨早落，塞草前衰。稜稜霜气，蔌蔌风威。孤蓬自振，惊沙坐飞。灌莽杳而无际，丛薄纷其相依［22］。通池既已夷，峻隅［23］又以颓。直视千里外，唯见起黄埃。凝思寂听，心伤已摧。

若夫藻　扃黼帐，歌堂舞阁之基［24］；璇渊碧树，弋林钓渚之馆［25］；吴蔡齐秦之声，鱼龙爵马之玩，皆熏歇烬灭，光沉响绝［26］。东都妙姬，南国丽人，蕙心纨质，玉貌绛唇，莫不埋魂幽石，委骨穷尘，岂忆同舆之愉乐，离宫之苦辛哉［27］？

天道如何，吞恨者多［28］。抽琴命操［29］，为芜城之歌。歌曰：边风急兮城上寒，井径［30］灭兮丘陇残。千龄兮万代，共尽［31］兮何言！

【作者简介】

鲍照（约415—466），字明远。祖籍东海（治所在今山东郯城西南）。久居建康（今南京）。元嘉十六年（439），以诗谒见临川王刘义庆，任为临川国侍郎，宋孝武帝时官中书舍人、秣陵令等职。后转刑狱参军，故世称鲍参军。死于乱军之中。鲍照的诗、赋、文都有名篇。有《鲍参军集》传世，近人黄节有《鲍参军诗注》。

【注释】

［1］沵迆：音mǐy ǐ，连绵斜平的样子。南驰：向南延伸。苍梧：汉代苍梧在今广西，治所今梧州。涨海：即今南海。紫塞：谓长城。雁门：郡名，今山西朔州一带，其地有要塞名雁门关。

［2］柂：音tuó，引。漕渠：谓运河。昆岗：指广陵岗，又名阜岗。句谓广陵城边有运河流过，城墙之下昆岗如车轴一般。

［3］隩：音ào，山、水深曲处。庄：大道。

［4］轊：音wèi，车轴末端。句谓车轴相碰，形容其多、其忙。廛闬：音chán hàn，谓里巷之人繁多。廛：古代一户人家所占之地。闬：里巷之门。

［5］孽：滋生，此谓经营。铲利：谓谋利。二句谓广陵有生财的盐田，取利的铜山。

［6］妍：美好。句谓人精神，马壮实。

［7］奓：音zhà，谓超过。佚：抛弃。墉：城墙。刳：音kū，剖开，挖开。浚洫：深深的护城河。修世：永世。休：好。此数句谓超过秦朝城宫法度，抛弃周代规度，规划建设高峻的城墙。

［8］板筑：筑墙用的夹板和杵头。雉：墙高一丈长三丈谓一雉。堞：音dié，城上齿状矮墙。殷：盛大。

［9］井干：谓筑城造屋的脚手架。烽：烽火台。稽：城墙上的望楼。勤：谓土工不息。

［10］格：高度。

［11］袤：宽广。

［12］崪：音zú，高耸而险峻。

［13］矗 似长云：谓墙高接云层。

［14］制磁石：谓以磁石制作城门。《三辅黄图》载：阿房宫“以木兰为梁，以磁石为门”。磁石为门，备防铁制利器入宫城。赪壤：红土泥巴。赪：音chēng。文：通“纹”，此谓墙上图案。

［15］基扃：谓城阙。

［16］三代：谓汉、魏、晋。瓜剖而豆分：谓如瓜豆般剖开。

［17］泽葵：苔藓类植物。罥：音juàn，挂。句谓井边苔藓遍布，路边草葛乱挂。

［18］坛：土筑高台，引申为庭院。虺蜮：音huì yù，毒蛇和一种能含沙射人的动物。麏：音jūn，獐子。鼯：音wú，鼯鼠，又称大飞鼠。

［19］吻：嘴唇。鸱：音chī，鹞鹰。

［20］虣：音bào，虎类猛兽。飧：音sūn，吃。

［21］峥嵘：谓深险阴森。馗：通“逵”，大道。

［22］灌莽：谓灌木杂树。杳：深远貌。丛薄：丛生的杂草。

［23］峻隅：谓高城。

［24］藻扃：饰彩之门。黼帐：绣花帐帷。

［25］璇渊：谓玉砌之池。弋林：弋射（鸟、禽）之林。

［26］熏：火烟。烬：火烧剩下的东西。

［27］蕙心：谓心如兰蕙。纨质：谓肤质如素绢。离宫：冷宫。

［28］吞恨：谓憾痛。

［29］抽：取出。命操：谱曲。

［30］井径：田间小路。

［31］共尽：谓一起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