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灵光殿赋

东汉·王延寿

【提要】

本文选自《昭明文选》（中华书局1977年版）。

《鲁灵光殿赋》是汉代摹写宫殿建筑最为详尽、水平最高的一篇大赋，也可以说是汉代最后一篇有名的大赋。

灵光殿是汉景帝的儿子鲁恭王刘余的宫殿。鲁恭王在汉景帝二年（前155）立为淮阳王，后徙王鲁。“好治宫室苑囿狗马，季年好音，不喜辞辩。为人口吃难言。”（《汉书·景十三王传》）鲁恭王在鲁大修宫室、楼阁、钓台等建筑。传说在建筑群中穿行，“周行数里，仰不见日”。恭王无意间还做了一件对中华民族有益的事，“坏孔子旧宅以广其宫，闻钟磬琴瑟之声，遂不敢复坏，于其壁中得古文经传”（同上引），《古文尚书》等一批儒家典籍重见天日。

《鲁灵光殿赋》取材沿袭前人摹写都城路数，但写宫殿面貌另辟蹊径。按照由远而近、由外而内依次写来，从宫殿总貌到墙、阙、门、阶，巍巍迤逦而来，宫室、楼榭、驰道、渐台……最后复归于宫殿整体气势。犹如电影长镜头，远至近、近复推至远，宫殿雄伟的外观、殿内豪华的装饰、精巧的栋宇结构，一一细致摹描，开阖自如且大气磅礴。

《鲁灵光殿赋》对细部刻画尤为出色，殿内精美绝伦的雕刻、绘画，在他笔下栩栩如生。天花板上“圆渊方井，反植荷蕖”，窗棂上“玉女窥窗而下视”，椽上“猿狖攀椽而相追”，楹上“胡人遥集于上楹，俨雅跽而相对”。还有山神海灵和古代神话史迹壁画等。王延寿通过他的笔告诉我们，这座宫殿内部不但广绘莲荷、水草，还有飞腾的龙、愤怒的奔兽，有红颜的鸟雀、展翅的凤凰，百样禽兽，一应俱全；有动物，更有山神、海灵、古代帝王、忠臣孝子、烈士贞女等神态各异的鬼神人物。“图画天地，品类群生。杂物奇怪，山神海灵。写载其状，托之丹青。千变万化，事各胶形。随色象类，曲得其情。”王延寿让我们领略到两千年前的这座奢华宫殿的奕奕风采，他也赢得了“辞赋英杰”的称誉。

鲁灵光殿者，盖景帝程姬之子恭王余之所立也。初，恭王始都下国［1］，好治宫室，遂因鲁僖基兆而营焉［2］。遭汉中微，盗贼奔突，自西京未央、建章之殿，皆见隳［3］坏，而灵光岿然独存。意者岂非神明依凭支持以保汉室者也。然其规矩制度，上应星宿，亦所以永安也。予客自南鄙，观艺于鲁，睹斯而眙 ［4］。曰：嗟乎！诗人之兴，感物而作。故奚斯颂僖，歌其路寝，而功绩存乎辞，德音昭乎声。物以赋显，事以颂宣，匪赋匪颂，将何述焉？遂作赋曰：

粤若稽古帝汉，祖宗浚哲钦明［5］。殷五代之纯熙，绍伊唐之炎精。荷天衢以元亨［6］，廓宇宙而作京。敷皇极以创业［7］，协神道而大宁。于是百姓昭明，九族敦序，乃命孝孙，俾侯于鲁［8］。锡介圭以作瑞，宅附庸而开宇［9］。乃立灵光之秘殿，配紫微而为辅［10］。承明堂于少阳，昭列显于奎之分野［11］。

瞻彼灵光之为状也，则嵯峨嶵嵬，峞巍［12］。吁！可畏乎？其骇人也！迢峣倜傥，丰丽博敞，洞轇輵乎，其无垠也［13］。邈希世而特出，羌瑰谲而鸿纷［14］。屹山峙以纡郁，隆崛岉乎青云［15］。郁坱圠以嶒，崱缯绫而龙鳞［16］。汨硙硙以璀璨，赫燡燡而烛坤［17］。状若积石之锵锵［18］，又似乎帝室之威神。崇墉冈连以岭属，朱阙岩岩而双立。高门拟于阊阖［19］，方二轨而并入。

于是乎乃历夫太阶［20］，以造其堂。俯仰顾眄，东西周章。彤彩之饰，徒何为乎？㵆㵆涆涆［21］，流离烂漫。皓壁曜以月照，丹柱歙赩而电烻［22］。霞驳云蔚，若阴若阳，瀖濩磷乱，炜炜煌煌［23］。隐阴夏以中处，霐寥窲以峥嵘［24］。鸿爌炾以爣阆，飋萧条而清泠［25］。动滴沥以成响，殷雷应其若惊［26］。耳嘈嘈以失听，目矎矎而丧精［27］。骈密石与琅玕，齐玉珰与璧英［28］。

遂排金扉而北入，霄霭霭而晻暧［29］。旋室㛹娟以窈窕，洞房叫窱而幽邃［30］。西厢踟蹰以闲宴，东序重深而奥秘［31］。屹铿瞑以勿罔，屑黡翳以懿濞［32］。魂悚悚其惊斯，心而发悸［33］。

于是详察其栋宇，观其结构。规矩应天，上宪觜陬［34］。倔佹云起，嵚崟离搂［35］。三间四表，八维九隅，万楹丛倚，磊砢相扶［36］。浮柱岧墆以星悬，漂峣 而枝拄［37］。飞梁偃以虹指，揭蘧蘧而腾凑［38］。层栌磥垝以岌峨，曲枅要绍而环句［39］。芝栭欑罗以戢孴，枝掌杈枒而斜据［40］。傍夭蟜以横出，互黝纠而搏负［41］。下岪蔚以璀错，上崎嶬而重注［42］。捷猎鳞集，支离分赴，纵横骆驿，各有所趣［43］。

尔乃悬栋结阿，天窗绮疏［44］。圆渊方井，反植荷蕖，发秀吐荣，菡萏披敷［45］。绿房紫菂，咤垂珠［46］。云楶藻棁，龙桷雕镂［47］，飞禽走兽，因木生姿。奔虎攫挐以梁倚，仡奋舋而轩鬐［48］；虯龙腾骧以蜿蟺，颔若动而躨跜［49］；朱鸟舒翼以峙衡，腾蛇蟉虯而绕榱［50］；白鹿孑霓于欂栌，蟠螭宛转而承楣［51］；狡兔跧伏于柎侧，猿狖攀椽而相追［52］；玄熊舑舕以龂龂，却负载而蹲跠［53］。齐首目以瞪眄，徒脉脉而狋狋［54］。胡人遥集于上楹，俨雅跽而相对［55］。仡欺以雕，顟而睽睢，状若悲愁于危处，憯嚬蹙而含悴［56］。神仙岳岳于栋间，玉女窥窗而下视［57］。忽瞟 眇以响像，若鬼神之仿彿［58］。

图画天地，品类群生。杂物奇怪，山神海灵。写载其状，托之丹青。千变万化，事各胶形［59］。随色象类，曲得其情。上纪开辟，遂古之初［60］。五龙比翼，人皇九头［61］。伏羲鳞身，女娲蛇躯［62］。鸿荒朴略，厥状睢盱［63］。焕炳可观，黄帝唐虞，轩冕以庸［64］，衣裳有殊。下及三后［65］，淫妃乱主。忠臣孝子，烈士贞女。贤愚成败，靡不载叙。恶以诫世，善以示后。

于是乎连阁承宫，驰道周环［66］。阳榭外望，高楼飞观。长途升降，轩槛曼延［67］。渐台临池，层曲九成［68］。屹然特立，的尔殊形［69］。高径华盖，仰看天庭［70］。飞陛揭孽，缘云上征［71］。中坐垂景，俯视流星［72］。千门相似，万户如一。岩突洞出，逶迤诘屈［73］。周行数里，仰不见日。何宏丽之靡靡，咨用力之妙勤［74］。非夫通神之俊才，谁能克成乎此勋［75］？

据坤灵之宝势，承苍昊之纯殷［76］。包阴阳之变化，含元气之烟煴［77］。玄醴腾涌于阴沟，甘露被宇而下臻［78］。朱桂黝鯈于南北，兰芝阿那于东西［79］。祥风翕习以飒洒，激芳香而常芬［80］。神灵扶其栋宇，历千载而弥坚。永安宁以祉福，长与大汉而久存。实至尊之所御，保延寿而宜子孙。苟可贵其若斯，孰亦有云而不珍？

乱曰：彤彤灵宫，岿嶵穹崇，纷庬鸿兮［81］。崱屴嵫厘，岑崟崰嶷，骈巃嵸兮［82］。连拳偃蹇，仑菌踡嵼［83］，傍欹倾兮。歇欻幽蔼，云覆霮［84］，洞杳冥兮。葱翠紫蔚，礧碨瑰玮［85］，含光晷兮。穷奇极妙，栋宇已来，未之有兮。神之营之，瑞［86］我汉室，永不朽兮。

【作者简介】

王延寿（约124—约148），字文考，又字子山，《楚辞章句》作者王逸之子。生平事迹不详。

【注释】

［1］下国：谓诸侯封地。

［2］鲁僖：谓春秋时鲁国国君僖公。基兆：谓屋基范围。

［3］隳：音huī，毁坏。

［4］南鄙：谓南方。艺：六艺。谓礼、乐、射、御、书、数。眙：音chì，惊愕。

［5］粤：同“曰”，语气助词。浚哲：深远智慧。钦明：庄严明达。

［6］荷：担当。天衢：谓天下大任。元亨：谓安泰。

［7］皇极：谓皇帝的意志、法则。

［8］敦序：谓长幼尊卑秩序和睦。俾：音bǐ，使。

［9］锡：赐。介圭：大圭。

［10］紫微：指天子宫殿。

［11］明堂：星宿名，心宿。少阳：古代称东方为少阳，鲁在东，故称之。奎之分野：古人以天上二十宿所在位置，对应地域，鲁在奎、娄二星对应位置，故称。

［12］嵯峨、嶵嵬、峞巍、：高峻貌。嶵：音zuì。：音lěi kuì。

［13］迢峣：高耸貌。峣：音yáo。轇轕：音jiao gé，谓参差纵横。

［14］邈：遥远。羌：助词。瑰谲：诡异。

［15］屹：高耸貌。纡郁：盘旋弯曲貌。崛 岉：音jué wù，极高貌。

［16］坱圠：音yǎng yà，高下错落貌。嶒：音céng hóng，深远空灵貌。崱：音zè，高峻貌。缯绫：不平貌。

［17］汨：光洁貌。硙硙：音ái，高貌。赫：火红色。燡燡：音yì，光明貌。

［18］积石：积石山，古人认为是黄河源头，极崇敬。锵锵：高大貌。

［19］阊阖：音chāng hé，传说中的天门，王者因以名之城门。

［20］太阶：高阶。

［21］㵆㵆涆涆：音hào hàn，极光明盛大貌。

［22］曜：白光。歙赩：音xī xì，赤色隆盛貌。烻：音yàn，光芒耀眼貌。

［23］瀖濩：音huòhuò，光芒闪耀让人目眩貌。磷乱：同上释。炜炜煌煌：光彩鲜明貌。

［24］阴夏：谓向北背阴的宫殿。霐：音hóng，幽深貌。寥窲：音liào cháo，义同上。

［25］爌炾：音kuàng huàng，宽敞明亮貌。阆：音tǎng làng，义同上。

［26］滴沥：水珠下滴。响：谓殿内回声。句谓一滴水珠从屋檐落下，殿中已应如雷鸣。

［27］矎矎：音xuān，眼花缭乱貌。

［28］琅玕：似玉美石。句谓以美石铺地。玉珰：谓玉制椽头。璧英：美玉。

［29］霄：通“宵”，夜。霭霭：轻雾沉沉貌。晻暧：音àn ài，幽昧昏暗貌。

［30］旋室：曲折隐蔽之宫室，谓后宫。㛹娟、窈窕：曲折深远貌。㛹：音pián。洞房：谓王、后寢宫。叫窱：同“窈窕”。

［31］宴：安静。踟蹰：相连貌。奥：藏。二句互文。

［32］铿瞑：暗而不明貌。屑：微。黡翳：音yǎn yì，幽暗不明貌。懿濞：深邃貌。濞：音pì。

［33］悚悚、：惊惧貌。悚：音sǒng。：音xǐ，又作“諰”。

［34］觜陬：音zī zōu，星宿名。十二星次之一。与二十八宿相配为室、壁两宿。古代传说主管架屋的星宿。

［35］倔诡：变化多端。嵚崟：音qīn yín，高大貌。离搂：众木交加貌。

［36］三间四表：厢室三间，墙有四堵。八维：四方加四角称之。九隅：八维加中央称之。磊砢：精大貌。砢：音luǒ。

［37］浮柱：梁上短柱。岹：音tiáo dié，高远。峣：音yáo niè，危险貌。

［38］偃蹇：屈曲貌。揭：高举。蘧蘧：音qu，高耸貌。腾凑：谓高空接合。

［39］栌 ：斗拱。磥垝：音lěi guǐ，累叠高危貌。岌：音jí，高貌。枅：音jī，柱上方木。要绍：弯曲貌。环句：谓如环相扣。句：音gōu。

［40］芝栭：梁上短柱，绘以芝草。欑：音cuán，聚集。戢孴：音jì yǐ，丛集貌。枝掌：斜柱。牚：音chēng，同“橕，撑”。杈枒：参差不齐貌。

［41］天蟜：频出貌。黝纠：谓柱木咬合缠结。搏负：相互负载。

［42］茀 蔚：凸起貌。璀错：繁盛貌。崎：高危貌。：音yì。重注：谓相互勾连。

［43］捷猎：参差连接。支离：分散。趣：通“趋”。

［44］悬栋：屋下重梁。结阿：谓盘曲交错。绮疏：窗户上的镂饰。

［45］反植：谓藻井池中荷花花叶向下，根在上。菡萏：荷花。披敷：散布。

［46］绿房：莲蓬。紫菂：莲子。菂：音dì。窋咤：音zhú zhà，物在穴中鼓出貌。

［47］楶：音jié，梁　上柱。棁：音tuō，梁上楹柱。桷：音jué，屋椽。句谓屋上梁柱椽斗，尽数纹饰。

［48］攫挐：音jué ná，搏斗貌。仡：音yì，抬头。奋舋：用力。舋：音xìn，隙。轩鬐：颈项毛发向上掀起。鬐：音qí。

［49］蜿蟺：屈曲貌。蟺：音shān。躨跜：音kuí ní，蠕动貌。

［50］蟉虯：音liú qiú，屈曲盘绕貌。榱：音cuī，椽子。

［51］孑霓：音jié ní，抬头而望貌。欂栌：斗拱。蟠螭：盘曲卧伏的龙。楣：门楣，门上横木，承枢。

［52］跧：音quán，蜷，身体弯曲。柎：音fū，柱梁斗拱足部。狖：音yòu，一种黑色长尾猿。

［53］舑舕：音tān yǎn，吐舌貌。舕：炎红色。龂龂：音yín，齿露龈红貌。蹲跠：蹲坐。跠：音yí。

［54］狋狋：音yí，怒视貌。

［55］俨雅：端肃恭敬貌。跽：音jì，长跪。双膝着地，上身挺直。

［56］欺：丑陋貌。：音xuè，惊视貌。：音āo yáo liáo，脑袋大而深目貌。睽睢：音kuí suī，张目貌。

［57］岳岳：挺立貌。

［58］响像：若有似无的音貌。

［59］缪形：形状千姿百态。

［60］开辟：谓开天辟地。遂古：上古。

［61］五龙：传说中的部落酋长名。人皇：三皇之一。

［62］鳞身：鱼身。蛇躯：如蛇身躯。

［63］朴略：质朴野略。睢盱：音suī xū，粗朴。

［64］庸：用。

［65］三后：谓夏桀、殷纣、周幽王三暴君。

［66］驰道：君王车马所行之道。

［67］升降：谓行随路势升降。轩槛：谓宫殿台阁。

［68］层曲：谓台榭层层叠叠、曲曲折折。

［69］的尔：分明貌。

［70］高径华盖：谓登至台顶，仿佛伸手触及华盖星。

［71］陛：台阶。揭孽：极高貌。征：行。

［72］中坐：谓坐在台顶中央。垂：垂挂。

［73］诘屈：弯弯曲曲。句谓岩石突出，洞穴幽深，山形连绵曲折。

［74］靡靡：富丽华美。咨：叹词。

［75］勋：功绩。

［76］坤灵：谓大地的灵气。纯殷：谓纯笃厚德。

［77］烟煴：阴阳和合貌。煴：音yūn。

［78］醴 ：泉水。阴沟：地下水道。臻：至。

［79］黝儵：音yǒu shū，郁郁森森貌。阿那：同“婀娜”，柔柔摇曳貌。

［80］翕习：轻吹貌。翕：音xī。激：散发。

［81］岿嶵、穹 崇：高大貌。厖鸿：广大貌。厖：音máng。

［82］崱屴：音zè l，高耸貌。嵫厘：音zī lí，高峻貌。岑崟：险峻貌。崰嶷：音zī yí，参差貌。巃嵸：音lóng zōng，高峻貌。

［83］仑菌：同“轮囷”，蜷曲貌。踡嵼：音quán chǎn，屈曲突起貌。

［84］歇歘、幽蔼：深邃貌。歘：音xū。霮：dàn duì，露垂貌。

［85］礧碨：音lěi wěi，大石。瑰玮：谓珍奇之物。

［86］瑞：使…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