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　地

春秋·管　仲

【提要】

本文选自《管子》（商务印书馆1934年版）。

《度地》篇主要谈的是国都乃至邦邑营造的择地、堤防修筑技术，以及如何变水害为水利的问题。

“善为国者，必先除其五害”，水、旱、风雾雹霜、厉（瘟疫）和虫等五种灾害中，又以水害最为严重。防治水害需采取三方面的措施：设水官，顺时节，重平时。也就是说，选择那些熟悉习水性的人充当治水官吏，冬备具，春筑堤，平时勤查勤修堤防，做好应急准备，防患于未然。这样的话，水就便人、利人了。

关于国都择地。文中“向山，左右经水若泽”等文字周详而明白地表明农业社会的国都之要；国都如此，各邦、州都城营造等莫不如此。城市营造，趋水之利避水之害当然是第一要务，尤其是在黄河地区。

至于筑堤技术。文中说“作堤大水之旁，大其下，小其上，随水而行”。堤防下部大、上部小以图稳固。不仅如此，还提出因水性、地势为蓄水潭、为小堤、种植固堤、分段设防等措施，堤防建设技术和管理制度相当完备。

《度地》篇为战国时人托管子之名而作的，文中也体现了管子的顺天意而彰人力的思想。

昔者桓公问管仲曰：“寡人请问度地形而为国者［1］，其何如而可？”管仲对曰：“夷吾之所闻，能为霸王者，盖天下圣人也。故圣人之处国［2］者，必于不倾［3］之地，而择地形之肥饶者，向山［4］，左右经水若泽［5］，内为落渠之泻［6］，因大川而注焉［7］。乃以其天材、地之所生利，养其人，以育六畜。天下之人，皆归其德而惠其义［8］。乃别制断［9］之，州者谓之木［10］，不满术者谓之里。故百家为里，里十为术，术十为州，州十为都，都十为霸国［11］。不如霸国者，国也，以奉天子。天子有万诸侯也，其中有公侯伯子男焉，天子中而处［12］。此谓因天之固［13］，归地之利。内为之城，城外为之郭，郭外为之土阆［14］。地高则沟之，下则堤之，命之曰金城［15］。树以荆棘［16］，上相穑著者［17］，所以为固也。岁修增而毋已［18］，时修增而毋已。福及孙子，此谓人命［19］万世无穷之利，人君之葆守也［20］。臣服之以尽忠于君，君体有之，以临天下，故能为天下之民先也［21］。此宰之任，则臣之义也［22］。故善为国者，必先除其五害，人乃终身无患害而孝慈焉。”

桓公曰：“愿闻五害之说。”管仲对曰：“水，一害也；旱，一害也；风雾雹霜，一害也；厉［23］，一害也；虫，一害也。此谓五害。五害之属，水最为大。五害已除，人乃可治。”桓公曰：“愿闻水害。”管仲对曰：“水有大小，又有远近［24］。水之出于山而流入于海者，命曰经水；水别于他水［25］，入于大水及海者，命曰枝水；山之沟，一有水，一毋水者［26］，命曰谷水；水之出于他水［27］，沟流于大水及海者，命曰川水；出地而不流者，命曰渊水。此五水者，因其利而往之可也［28］，因而扼之可也，而不久常有危殆矣。”桓公曰：“水可扼而使东西南北及高乎［29］？”管仲对曰：“可。夫水之性，以高走下则疾，至于漂石［30］；而下向高，即留而不行。故高其上领瓴之［31］，尺有十分之三，里满四十九者［32］，水可走也，乃迂［33］其道而远之，以势行之。水之性，行至曲必留退，满则后推前，地下则平行，地高即控［34］，杜曲则捣毁［35］。杜曲激则跃，跃则倚，倚则环，环则中，中则涵，涵则塞，塞则移，移则控，控则水妄行［36］；水妄行则伤人，伤人则困［37］，困则轻法，轻法则难治，难治则不孝，不孝则不臣矣。故五害之属，伤杀之类，祸福同矣［38］。知备此五者，人君天地矣。”

桓公曰：“请问备五害之道。”管子对曰：“请除五害之说，以水为始。请为置水官，令习水者为吏，大夫、大夫佐各一人［39］，率部校长、官佐各财足［40］。乃取水（官）左右各一人，使为都匠水工［41］。令之行［42］水道、城郭、堤川、沟池、官府、寺舍及州中，当缮治者，给卒财足［43］。令曰：常以秋岁末之时［44］，阅其民，案家人，比地［45］，定什伍口数［46］，别男女大小。其不为用者辄免之，有锢病不可作者疾之［47］，可省作者半事之［48］。并行以定甲士［49］，当被兵之数［50］，上其都。都以临下，视有余不足之处，辄下水官。水官亦以甲士当被兵之数，与三老、里有司、伍长行里，因父母案行阅具备水之器［51］。以冬无事之时笼、臿、板、筑各什六［52］，土车什一，雨軬什二［53］，食器两具，人有之，锢藏里中［54］，以给丧器［55］。后常令水官吏与都匠，因三老、里有司、伍长案行之。常以朔日始，出具阅之，取完坚，补弊久，去苦恶［56］。常以冬少事之时，令甲士以更次益薪，积之水旁，州大夫将之，唯毋后时［57］。其积薪也，以事之已［58］其作土也，以事未起。天地和调，日又长久。以此观之，其利百倍。故常以毋事［59］具器，有事用之，水常可制，而使毋败。此谓素有备而预具者也［60］。　”

桓公曰：“当何时作之？”管子曰：“当春三月［61］，天地干燥，水纠列［62］之时也。山川涸落［63］，天气下，地气上，万物交通［64］。故事已，新事未起，草木荑［65］，生可食。寒暑调，日夜分［66］。分之后，夜日益短，昼日益长，利以作土功之事，土乃益刚。令甲士作堤大水之旁，大其下，小其上，随水而行。地有不生草者，必为之囊［67］。大者为之堤，小者为之防［68］。夹水四道，禾稼不伤。岁埤增之［69］，树以荆棘，以固其地；杂之以柏杨，以备决水。民得其饶，是谓流膏［70］。令下贫守之，往往而为界，可以毋败［71］。当夏三月，天地气壮，大暑至，万物荣华，利以疾杀草秽［72］，使令不欲扰，命曰不长［73］。不利作土功之事，妨农焉，利［74］皆耗十分之五，土功不成。当秋三月，山川百泉涌，下雨降，山水出，海路距，雨露属，天地凑汐，利以疾作，收敛毋留［75］。一日把，百日餔［76］。民毋男女，皆行于野。不利作土功之事，濡湿日生［77］，土弱难成，利耗十分之六，土工之事，亦不立。当冬三月，天地闭藏，暑雨止，大寒起，万物实熟。利以填塞空隙，缮边城，涂郭术，平度量，正权衡，虚牢狱，实廥仓，君修乐，与神明相望［78］。凡一年之事毕矣，举有功，赏贤，罚有罪，迁有司之吏而第之［79］。不利作土工之事，利耗十分之七，土刚不立［80］。昼日益短，而夜日益长，利以作室，不利以作堂［81］。四时以得，四害皆服 。”

桓公曰：“寡人悖［82］，不知四害之服，奈何？”管仲对曰：“冬作土功，发地藏［83］则夏多暴雨，秋霖［84］不止。春不收枯骨朽脊［85］，伐枯木而去之，则夏旱至矣。夏有大露原烟，噎下百草，人采食之，伤人［86］。人多疾病而不止，民乃恐殆。君令五官之吏［87］，与三老、里有司、伍长行里顺［88］之，令之家起火为温［89］，其田及宫［90］中皆盖井，毋令毒下及食器，将饮伤人。有下虫伤禾稼。凡天灾害之下也，君子谨避之，故不八九［91］死也。大寒、大暑、大风、大雨，其至不时［92］者，此谓四刑［93］。或遇以死，或遇以生［94］，君子避之，是亦伤人。故吏者所以教顺也，三老、里有司、伍长者，所以为率也［95］。五者已具，民无愿者，愿其毕也［96］。故常以冬日顺三老、里有司、伍长，以冬赏罚［97］，使各应其赏而服其罚。五者不可害，则君之法（不）犯矣。此示民而易见，故民不比也［98］。”

桓公曰：“凡一年之中十二月，作土功，有时［99］则为之，非其时而败，将何以待之［100］？”管仲对曰：“常令水官之吏，冬时行堤防，可治者，章而上之都［101］。都以春少事作之。已作之后，常案行，堤有毁，作［102］大雨，各葆其所可治者趣治［103］以徒隶给［104］大雨，堤防可衣者衣之［105］，冲水可据者据之［106］，终岁以毋败为固。此谓备之常时，祸何从来？所以然者，浊水蒙壤自塞而行者［107］，江河之谓也［108］。岁高其堤，所以不没也［109］。春冬取土于中［110］，秋夏取土于外，浊水入之，不能为败。”桓公曰：“善！仲父之语，寡人毕矣，然则寡人何事乎哉？亟为寡人教侧臣［111］。”

【注释】

［1］为国：建都。

［2］处国：设立国都。

［3］倾：斜，倒塌。

［4］向：趋向。此谓依托。

［5］经水：大河。

［6］落渠：纵横交错的排水渠。落：通“络”。

［7］注：注入。谓城中排水渠里的水顺着地势都注入大河去了。

［8］归：归向。惠：顺从。

［9］制断：统治。

［10］术：州、术、里、都均为邦邑名，只是城的形制不同而已。

［11］霸国：大诸侯国。

［12］中而处：居国之中心。

［13］因天之固：凭借天然的牢固形势。

［14］土阆：护城壕。阆：音láng。

［15］金城：坚固的城堡。

［16］荆棘：带刺的灌木。

［17］上：指护城沟上。此谓护城沟、城墙之间种荆棘以障固城墙。

［18］毋已：不停止。

［19］人命：谓由人掌控。

［20］葆守：屏障。

［21］“臣服”句：谓众臣服城巍峨所以对君王忠心不二，君王凭城之雄壮庄严统治天下，所以国都能成为发号施令的中心。

［22］宰：宰相。句谓缮修城墙是宰相群臣的义务。

［23］厉：瘟疫。

［24］远近：此谓水流长短。

［25］“水别”句：谓从其他河流中分出来的水流。

［26］毋：无。谓有时有水，有时无水。

［27］他水：别的源、流称之。

［28］往：引导。

［29］“水可扼”句：谓可否人力改变水的流向并把水引向高处呢？

［30］漂石：飘起石头。此谓水流太急，可把石头冲走。

［31］“故高”句：谓所以在水上游筑坝以提高水位。瓴：音líng，盛水瓶子。此谓水坝。

［32］“里满”句：或谓水渠长度。此二句承上，谓利用水的特性，筑坝蓄势以利水行远。

［33］迂：曲折。此谓改变水流通道。

［34］控：谓（水势）受阻而激荡。

［35］杜：同“堵”，堤防，此谓堤防弯曲处易被水冲毁。

［36］跃：翻腾。倚：偏，谓水流偏转。环：打转。中：和缓，谓流速减缓。涵：沉淀，谓泥沙沉淀。塞：谓河道淤塞。移：移动，谓水流找寻出路。妄行：谓泛滥。

［37］困：谓因水灾而生活困难。

［38］祸福：谓祸患。

［39］大夫、大夫佐：谓正副水官。

［40］财足：谓治水物资充分。

［41］都匠水工：治水工匠负责人。

［42］行：巡视。

［43］“当缮治”句：谓应当修缮的地方，给甲士足够的物资。

［44］秋岁末：谓秋冬农闲时。

［45］阅：看，普查。案：检查。谓普查人口，确定人、地比例。

［46］什伍：齐国户籍单位，寓军于民也。十家为什，五家为伍。

［47］锢病：年久不愈的病。疾之：按病人对待。

［48］可省作者：谓半劳力。

［49］“并行”句：谓同时确定可充兵源的人。

［50］被兵：被征当兵之人。

［51］三老、里有司、伍长：均谓基层官吏。里：乡里。阅：检察、查点。

［52］笼：土匡。臿：音chā，锹，铁锹。板：谓筑版。筑：筑墙用木杵。

［53］雨軬：防雨车篷。軬：音fàn，同“”。车篷。

［54］锢藏：谓妥善保管。

［55］以给丧器：用以补充损坏的工具。

［56］苦恶：质量不好的（工具）。

［57］唯毋后时：千万不要错过时间。

［58］事：谓农事。

［59］毋事：谓水患到来之前。

［60］“此谓”句：谓平时充分准备，便可防患于未然。

［61］当春三月：在春季的三个月里。

［62］纠列：谓水流细小。

［63］涸落：干涸水少。涸：音hé。

［64］交通：（阴阳交合）而恢复生机。

［65］荑生：初生。荑：音tí。

［66］日夜分：白天、夜晚时间均等。分：平分。

［67］囊：谓贮水池。

［68］防：小堤。

［69］埤：音pí，增加。

［70］流膏：谓水驯而沃，赐民福泽。

［71］下贫：贫困的人。界：划界。谓划分好地段守之。

［72］：音nòu，除，铲除。草秽：杂草。

［73］命：征发劳役。句谓不能长时间征役。

［74］利：谓兴修水利的功效。

［75］雨降：大雨。降：通“洚”，大水泛滥。距：阻隔。属：连续。凑汐：谓雨多水大。收敛：谓谷物归仓。

［76］把：收割。餔：吃。

［77］濡湿：潮湿。濡，音rú。

［78］涂郭术：修理城墙和道路。虚牢狱：处理狱中罪人。与神明相望：谓祭祀神明。廥仓：粮仓。廥：音kuài。

［79］迁：升降。有司：官衙。第之：确定等级。

［80］土刚：谓泥土因冻结而坚硬。

［81］“利以”二句：谓适合营建居室（小工程），不利建造殿堂（大工程）。

［82］悖：背，谓糊涂。

［83］发地藏：谓地气蒸发。

［84］秋霖：秋雨。

［85］脊：同“瘠”。句谓春天不掩埋朽烂的尸骨。

［86］原烟：地气，瘴气。噎：凝结，凝聚，涵吸。

［87］五官：各类官府。

［88］顺：通“训，教训，教育。

［89］起火为温：生火熏烤室内。

［90］宫：此谓宫院内。先秦时“宫”尚未专属王宫。

［91］八九：十之八九。

［92］不时：谓不按一定时间（降临）。

［93］四刑：四种灾难。

［94］生：通“眚”，音shěng，生病。

［95］率：表率，谓带头干。

［96］五者：谓防止五害。愿：要求。

［97］冬：通“终”，完成。

［98］不比：不结党。

［99］有时：谓合适的时候。

［100］何以待之：谓怎么办。

［101］章：奏章。句谓书面汇报给水官。

［102］毁作：毁坏。

［103］趣治：迅速治理。趣：通“趋”，急促。

［104］徒隶：在押犯人。

［105］衣：覆盖。

［106］据：阻挡。

［107］“浊水”句：谓泥沙俱下，水道尽淤，水流不畅。蒙壤：夹带泥沙。

［108］“江河”句：江河都是如此。

［109］没：淹没，谓水漫出河堤。

［110］中：谓河道中。

［111］亟：急，赶快。侧臣：近臣。句谓赶紧把这些道理教给近臣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