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工记·弓人

【提要】

本文选自《周礼》（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十三经注疏》本）。

本篇对制弓技术、工艺作了详细的总结。文中详细论述了材料的采择、加工的方法、部件的性能及其组合方法，对工艺上应防止的弊病，也进行了分析。不仅如此，还对射箭活动中精神气质和弓箭特性的互补关系进行了论述。

关于制弓材料。制弓以干、角、筋、胶、丝、漆，合称“六材”：“干也者，以为远也；角也者，以为疾也；筋也者，以为深也；胶也者，以为和也；丝也者，以为固也；漆也者，以为受霜露也。”作者对木材、动物角、动物肌筋、动物胶、漆等制弓、强弓材料意义详细讨论，而且对制弓的物候选择也极为精细。尤值一提的是，文中谈到的复合弓制造不但是中国古代制弓术的高峰，也是世界上最早详细记载此项技术的文字。

关于射箭活动中人的精、气、神和弓箭特性的关系。《弓人》中说：长得矮胖，意念宽缓、动作舒迟的人（安人），应使用刚劲的弓（危弓），配以柔缓的箭（安矢）；刚毅果敢，火气大、行动急的人（危人），交选用柔软一些的弓（安弓），配以剽疾的箭（危矢）。宽缓舒迟之人（安人），如果用柔软的弓（安弓）、柔缓的箭（安矢），箭行的速度就慢，射中也不能深入。刚毅果敢的人、性情急躁的人（危人），再用刚劲的弓（危弓）、剽疾的箭（危箭），就不能又稳又准地射中目标。这也是世界上较早谈论人弓关系的文字。

弓人为弓。取六材［1］必以其时。六材既聚，巧者和之。

干也者，以为远也；角也者，以为疾也；筋也者，以为深也；胶也者，以为和也；丝也者，以为固也；漆也者，以为受霜露也。凡取干之道七：柘［2］为上，檍［3］次之，桑［4］次之，橘次之，木瓜次之，荆次之，竹为下。凡相干，欲赤黑而阳声，赤黑则乡心，阳声则远根［5］。凡析干，射远者用势［6］，射深者用直。居干之道，菑栗不迆，则弓不发［7］。

凡相角，秋閷者厚，春閷者薄，稚牛之角直而泽，老牛之角紾而昔［8］。疢疾，险中［9］。瘠牛之角无泽。角欲青白而丰末。夫角之本，蹙于脑而休于气［10］，是故柔，柔故欲其势也；白也者，势之征也。夫角之中，恒当弓之畏，畏也者必桡［11］。桡，故欲其坚也；青也者，坚之征也，夫角之末；远于脑而不休于气，是故脆［12］，脆故欲其柔也；丰末也者，柔之征也。角长二尺有五寸，三色不失理，谓之牛戴牛［13］。

凡相胶，欲朱色而昔［14］。昔也深，深瑕而泽，紾而抟廉［15］。鹿胶青白，马胶赤白，牛胶火赤，鼠胶黑，鱼胶饵，犀胶黄。凡昵之类不能方［16］。

凡相筋，欲小简而长，大结而泽。小简而长，大结而泽，则其为兽必剽［17］。以为弓，则岂异于其兽？筋欲敝之敝。漆欲测［18］，丝欲沈［19］，得此六材之全，然后可以为良。

凡为弓，冬析干而春液角，夏治筋，秋合三材，寒奠体，冰析灂［20］。冬析干则易，春液角则合，夏治筋则不烦，秋合三材则合，寒奠体则张不流［21］，冰析灂则审环［22］，春被弦则一年之事。析干必伦，析角无邪，斫目必荼［23］。斫目不荼，则及其大修［24］也，筋代之受病。夫目也者必强，强者在内而摩其筋，夫筋之所由幨［25］，恒由此作，故角三液而干再液。厚其帤［26］则木坚，薄其帤则需［27］，是故厚其液而节其帤。约之不皆约［28］，疏数必侔，斫挚［29］必中，胶之必均。斫挚不中，胶之不均，则及其大修也，角代之受病，夫怀胶于内而摩其角，夫角之所由挫，恒由此作。

凡居角，长者以次需［30］，恒角［31］而短，是谓逆桡。引之则纵，释之则不校［32］。恒角而达，譬如终绁［33］，非弓之利也。今夫茭解中有变焉，故校［34］于挺臂中有柎［35］焉，故剽。恒角而达，引如终绁，非弓之利。挢干欲孰于火而无赢［36］，挢角欲孰于火而无燂［37］，引筋欲尽而无伤其力，鬻［38］胶欲孰而水火相得，然则居旱亦不动，居湿亦不动。苟有贱工，必因角干之湿以为之柔，善者在外，动者在内［39］。虽善于外，必动于内，虽善亦弗可以为良矣。

凡为弓，方其峻而高其柎［40］，长其畏而薄其敝，宛之无已，应［41］。下柎之弓，末应将兴［42］。为柎而发，必动于閷，弓而羽［43］閷，末应将发。弓有六材焉，维干强之。张如流水，维体防之，引之中参［44］。维角䟫之［45］，欲宛而无负弦［46］，引之如环，释之无失体，如环。材美，工巧，为之时，谓之三均［47］。角不胜干［48］，干不胜筋，谓之三均。量其力，有三均［49］。均者三，谓之九和。九和之弓，角与干权，筋三侔，胶三锊，丝三邸，漆三斞 ［50］。上工以有余，下工以不足。

为天子之弓，合九而成规；为诸侯之弓，合七而成规；大夫之弓，合五而成规；士之弓，合三而成规。

弓长六尺有六寸，谓之上制，上士服之；弓长六尺有三寸，谓之中制，中士服之；弓长六尺，谓之下制，下士服之。

凡为弓，各因其君之躬志虑血气，丰肉而短，宽缓以荼。若是者为之危弓［51］，危弓为之安矢；骨直以立，忿埶以奔［52］。若是者为之安弓，安弓为之危矢。其人安，其弓安，其矢安，则莫能以速中，且不深；其人危，其弓危，其矢危，则莫能以愿中［53］。往体多，来体寡，谓之夹臾之属，利射侯与弋［54］。往体寡，来体多，谓之王弓之属，利射革与质［55］。往体来体若一，谓之唐弓［56］之属，利射深。

大和无灂［57］，其次筋角皆有灂而深，其次有灂而疏，其次角无灂［58］。合灂若背手文。角环灂，牛筋蕡灂［59］，麋筋斥蠖灂［60］。和弓击摩，覆之而角至，谓之句弓［61］。覆之而干至，谓之侯弓［62］覆之而筋至，谓之深弓。

【注释】

［1］六材：即下文提及的干、角、筋、胶、丝、漆等六种制弓材料。

［2］柘：音zhè，落叶乔木，干疏直，木里有纹，叶比桑叶稍硬。

［3］檍：杻木。叶似杏叶但稍尖，色白，皮正赤，树干多曲，可作弓干。

［4］桑：山桑。叶呈卵形，缘有粗锯齿。其材亦可做弓干。，音yǎn。

［5］乡心：向于木心。乡：通“向”，近。此句谓凡选择木材，要选颜色赤黑、敲击发出的是清亮之声的，因为颜色赤黑之木近于木心，声音清扬近于树根。

［6］势：木之曲势，此谓射远的弓要反顺木曲势选材。

［7］菑：音zī，剖。栗：栗木。发：王引之释为拨，枉曲。此句谓剖制弓干不斜行悖理，那发弓射箭便得心应手。

［8］閷：音shā，杀也，此指杀牛。紾：音zhěn，转也，弯曲。昔：通“焟 ”，干燥。

［9］疢：音chèn，热病，引申为久病。此句谓牛久病，则角里伤。

［10］“夫角”句：谓角底近脑，受脑气的蒸润，所以较为柔润。休：音xǔ，通“煦”，温暖，温热。

［11］畏：通“隈”，弓箫弣之间弯曲处。又弓未曰箫，中央曰弣（fǔ）。桡：曲也。

［12］脆：软，弱，易断也。

［13］三色：谓牛角角抵白、中间青、角尖丰大。牛戴牛：谓这样一只角就与整牛价值齐等了。

［14］“凡相胶”句：凡是选择胶，要色红而干燥。昔：干燥。

［15］瑕：裂。廉：厅堂侧边曰廉，此谓棱凸。此句谓干燥而裂痕深目纹理交错折凸。

［16］昵：音zhǐ，粘，脂膏。方：比方，等同。

［17］简：筋条。“大结”句：谓大的筋条须圆润而有光泽，那有这种筋条的兽行动一定迅捷。剽：音piāo，轻捷。

［18］测：清也。清可测，故云。

［19］丝欲沈：谓丝的颜色要像在水里一样。沈，通“沉”。

［20］液：浸泡。奠：音dìng，定也，此谓冬天胶坚，弓入匣中，以定合适形状。灂：音zhuó，水小声也，此谓天极寒时，张弛其弓，漆不脱落则为佳。

［21］流：移也，谓弓体变移、变形。

［22］审环：谓审察其漆是否如环形也。

［23］伦：理也，谓顺木纹理。邪：斜。斫：音zhuó，砍，削。荼：舒缓。

［24］修：久。此句谓如削除木节不舒缓，节会暴起，那弓用久了，张筋拉弦力道必偏。

［25］幨：音chān，凸起也。谓目强磨筋而悖其理，则筋不附干而凸起变形。

［26］帤：音nǘ，弓杆上衬的薄木。此谓所衬薄木要厚。

［27］需：音rú，软，弱。

［28］约：约束。此谓缠绕的丝胶须疏密均匀合度。

［29］挚：精致。

［30］需：当为“耎（ruǎn）”，弱、软。指弓隈处。弓曲隈处较软，故以角之长者居之，助力使之不软。

［31］恒：长。句谓如终其长角还短于隈干，拉弓时箫力强于隈力，则反桡。

［32］纵：缓也，谓缓而无力。校：此指归于原位。

［33］绁：音xiè，牵牲畜的绳子。此谓角太长而到了箫头，拉弓射箭，箭行便绵软无力。

［34］解：谓接中，即弓隈与弓箫之角相接处，其接缝较细。茭，音qiāo，郑玄曰同“骹”。人胫近足处细如股，曰骹。挍：音jiàn，古同“校”。

［35］柎：弓把两侧贴附的骨片。弓持握处，柎内垫薄木片，两侧贴以骨，故其骨干亦通称柎。

［36］挢：音jiǎo，通“矫”，揉。赢：谓过熟也。

［37］燂：音qián，烤烂。谓炙烤太过。

［38］鬻：音zhōu，同“煮”。

［39］动者在内：谓其内变动。

［40］峻：指弓末的箫，形方，隆起，使弦绷紧

［41］畏：柎的表角上下。敝：谓人所握持手蔽之处。宛：曲。此谓引之也。应：谓不疲软。“宛之无已，应”句：谓弓虽多次引拉，弓势与弦缓急必定相应，不会疲软无力。

［42］末：即弓末之箫。兴：伤动。

［43］羽：通“扈”，缓也。

［44］维体防之：谓防弓体变形；引之中参：引弓合乎伸张三尺的要求。

［45］维角䟫之：谓以角柱抵之，增其力。䟫，音chèng，柱。

［46］负弦：谓角与弦不相应而斜扭。负：背，悖。

［47］三均：谓材、工、时三者恰到好处。

［48］角不胜干：谓角与干不相害而相得益彰。

［49］“量其力”句：谓于胜一石力，加角二石，加筋三石。均：平均。

［50］权：衡也，得。侔：等，均等，此谓数量。锊：音lüè，量词，合六又三分之二两（按：还有其他说法）。邸：音dǐ，量词，具体不详。斞：音yǔ，十钟曰斞。

［51］危弓：疾弓，射箭速度快的弓。

［52］“骨直”句：谓若刚强果毅、行动急迫的（人）。埶：音shì，古通“势”。

［53］愿中：如愿而中。谓矢力强劲则行必过急常越物而不能贯中。

［54］“往体”句：弓体外曲的多，内向的少，称为夹臾之类，适于射靶、射猎。臾：弱。

［55］革：皮革。质：此谓木椹，指木制的射靶。

［56］唐弓：大弓。

［57］灂：音jiào，用漆涂合。此谓漆痕 。

［58］其次角无灂：其次角（隈里）没有漆痕，其他地方都有。

［59］蕡：音fén，麻子。此谓漆灂的纹理如麻子。

［60］斥蠖：虫名。色青，形细小，喜蜷曲行进，常居草木叶上。此谓漆痕纹理如斥蠖。　蠖：音huò。

［61］击：同“拂”。谓拂去尘土。句弓：曲弓。句，音gōu，曲也。

［62］覆：察也。此句谓角和干优良的，称为侯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