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春天住在我的村庄
1.5.9 乡下老家的菜园子
乡下老家的菜园子

我的家乡在沂蒙山区东部,端坐在三山相倚的一块丘陵之上,西部是绵延八百里的泰沂山脉,东临波涛汹涌的黄海。古老的村庄,地处莒南县、日照岚山区的交界处,因这一带是山区,山不太高,但道路偏远,交通不便,历史上自然成了逃难避灾、谋求生存的好地方。这里土质不肥沃但也不贫瘠,有山有水,气候适宜,村民们自耕自食、自给自足,过着一种宁静淡泊、无忧无虑的田园生活。

建国后,从走合作化道路开始,就把各家各户分的田地收归集体统一耕种,只给各家留下一块菜园地。到后来,实行土地大包干、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这家家户户有菜园的政策一直没有改变,只是先后对菜园的大小、位置作了些调整。因而,在我老家种得一园子好菜是家景兴旺的象征,也是显示一家老小耕种技术和水平的脸面。

早年家家穷,那菜地就成了保命田、救命地。尤其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地瓜、大豆、玉米等粮食都是生产队按人口和工分分配。三年自然灾害之后,中国经济还没有得到恢复,苏联又卡中国人的脖子,到“文革”中的合作化和人民公社时期,我国其实连吃饱肚子的任务也没有完成。于是上级号召:忙时吃干,闲时吃稀。粮食不够吃时,蔬菜便是重要的补充。春季,家家菜地里种土豆、芸豆,秋季铺天盖地的是萝卜和大白菜,这类蔬菜泼辣,好管理,产量高,实用,实在。白菜、萝卜是冬季的主打菜,家家都要搞储备。入冬后,家家在菜地里挖个地沟,把萝卜、白菜摆平放正,在上面盖上土,就冻不了了,吃时再扒出来。秋天收获以后,菜园里光秃秃的,就剩下些被霜打过的萝卜缨子、白菜帮子。那是喂猪、喂鸡鸭鹅的好饲料,各家都会有些吝啬地捡拾回家。

当时,没有塑料大棚,尤其到了冬季,蔬菜是比较贫乏的,大白菜是当家菜,城里人也是家家储备大白菜。各家各户买上几十棵大白菜,白天在朝阳的地方一溜地摆开,还要经常翻动着晾晒,夜里再归拢到一起。等到晾好,白菜已脱了几层外帮。一开始舍不得吃,先到市场上买新鲜的;等到舍得吃了,其实那白菜已经脱水、发干,甚至都萎缩,一层层拨下去,就剩一个小菜心,炒出的菜还带一股酸味。那时候一进入冬天,各单位就忙着一车一车地拉白菜,一堆又一堆地分白菜。因为单位里分的白菜有补贴,价格便宜,强势单位菜拉得多,质量还好,让人眼热。我参加工作后,单位里也是每年冬天分大白菜,有的还因为分得大小不均匀大打出手,伤了同事感情。

农家菜园大都在村头上,主要图个方便,有时锅热了,再跑到菜园里拔葱摘菜也来得及;各种菜都喜大肥大水,因而菜园也会选在水源比较充足的河边、塘坝下边。那菜园大小不一,但都平坦方正。仔细地瞅瞅,什么黄瓜、青椒、芫荽、韭菜、豆角、香葱、茄子,各种蔬菜应有尽有,青、红、黄、绿、白五颜六色,七彩纷呈,有嫩有老,有圆有长,或密集地长在地上,或稀疏地挂在藤架上。农家种菜使得都是沤过的猪粪、牛粪、鸡粪等土杂肥,长了虫子也不打农药,多在清晨用手捉着喂鸡了。因而那菜纯正,无污染,颜色好,味道好,更有营养,称得上是绿色产品。

那时候家家放养牲口,庄稼一收完,牲口就放出去,不要人看管,傍晚自然会回家。牲口跟人不一样,不懂得什么该吃什么不该吃,菜园子里鲜绿的蔬菜,在它们看来就是难得的美味。如果没篱笆,菜就被牲口糟蹋了。菜园都是连成片,最怕牛、猪给拱了。于是在最外边的菜园子,主人大都用木棍、山枣树枝或玉米秸在外围一圈篱笆墙,有的农户把各种木棒左插一根右插一根,再横着放几根,看似杂乱无章,可是一旦成型,围成一圈,或方或圆,形状各异。仔细观察,你就会发现一个秘密,许多人家的菜园之间没有篱笆和围墙,那菜长得无忧无虑,常常把枝蔓伸到邻居家的菜地里。谁家来了尊贵的客人,或者是菜接济不上了,只要说一声,就可跑到邻居的菜园里去采摘。谁家的菜被别人家要去得多,说明这家种菜的手艺好,人缘也好。

种菜时,先把杂草铲除拔光,用犁或镢头将地深刨,把较坚硬的土块砸碎、疏散、整理,再用铁耙耧平整,调出菜畦子。如果种萝卜等蔬菜还要扶个沟,以便于浇水和管理。太阳照过来,暖洋洋的。把硬坷垃用手狠狠捏碎,土一点点松起来,握在手掌里的感觉真好,可以静心享受与泥土亲近的味道。然后,把精心挑好的蔬菜种子种下去。不可太密,也不可太疏,既要给菜留下足够的生长空间,又不浪费土地。种菜一般都是先浇水,再点种。移菜苗最好在日落后至天黑前这段时间,这样夜间有露水,加上适宜的温度和温柔的空气,菜苗能保持水分、扎根快,存活率自然就高。

浇菜的水大都要到井里、河里挑。挑水是体力活,也是个技术活,多是大人的事。挑着两只木桶或铁桶,桶里的水很满,就放两片桐树叶或者芋头叶在水面上,水就不大晃荡了。扁担在大人的肩上晃悠悠的,从左肩换到右肩,再从右肩换到左肩,远远望去,潇洒自如。

如今农村日子好过了,粮食价格一直不太高,种粮不合算,种粮的人也便少起来了。早年粮食不够吃,千方百计地用些良种、地膜、化肥等新技术增加产量。如今,农村人也讲究起来了,在吃上也小心多了,开始注意保健了。渐渐地开始用祖传的土法子,种土的、笨的庄稼,产量不高,但留着自个吃。有的农户地里种了两样庄稼,一样卖给城里人吃,一样收了自家吃。地头和菜园里种些时鲜的蔬菜。过去讲吃个饱,现在讲吃个鲜。为了提高菜的产量,如今城郊和许多农村拱出片片的大棚来。那菜成色好,价格高,但口感不如从前。真要吃健康的菜,还是到农村小菜园里去淘换。如今农村人吃东西都兴买,懒散的人种菜也不上心了。逢集日,窜到市场上,随便买上几捆菜,带回家将就一阵子。过日子讲究的,坚持自己种菜吃。自家种的菜不用化肥、农药,无污染,吃着放心,也就越来越显得金贵。

我父母一直居住在沂蒙山区老家,因年龄逐渐大了,前几年干脆想办法把菜园子调到了自家房子前边。土质不是很好,但种菜浇水方便,菜地里种了许多蔬菜,萝卜、白菜、芸豆、辣椒、香菜、大葱,除了自个吃,主要是供应我们兄妹几家。逢年过节,我们回老家,走时,父母总是到菜地里采摘部分新鲜蔬菜,让我们带走。因为父母的辛劳,我们才有这个口福,才经常吃上地道、稀罕的土菜。这样的菜放心只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享受着父母的关心和疼爱。

让我们再共同读一遍陶渊明的《桃花源记》:“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不足为外人道也”,“遂迷,不复得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生活是古代社会人们最理想的生活,也是陶渊明采菊东篱下的悠然生活的渴求。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我们都是乡村的孩子,我们的血是从乡村流出来的,不论我们的现在和将来离乡村多么遥远,我们都无法逃脱它对于我们生命本源的那种牵连和吸引。这方土地,这片菜园,经历数代人汗水的浇灌,泥土里包含着朴素的养分,支撑着幼苗茁壮成长,菜蔬肥硕,为我们源源不断地提供生命的营养和成长的缘由。

那些不起眼的穷乡僻壤,绿荫丛中的乡村小菜园,那里有人们梦中塑造的“人间天堂”。城市与乡村正各行其道,各显其长,为人类拓展出不同的思想领地和生存空间。

无论是城市还是乡村,都值得我们尊重和留恋。

当我们匆匆行走在城市,可以聆听历史的前行的滚滚车轮,享受繁华,见证着人类的进步。当阅尽城市的浮华与奢靡之后,回归乡土的思想秧苗突然会在心灵的荒漠蔓延、蓬勃。

当我们漫步在乡村,欣赏自然之景,会转动起人类沉睡已久的扎根于田园的情感魔方。城市化是乡村走上成熟的必经阶段和模式。乡村文明是城市文明的渊薮,乡村的泥土里埋藏着城市的梦想。乡村正忍受着城市对它的改造和辐射,忍受着大家对它的不屑一顾和嫌弃,仍禁不住用胆怯的手捋一把城市的头发。其实乡村是位含蓄沉稳的老人,它在目睹和见证城市的繁荣与颓废。

刊登于《辽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