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常讲，不到长城非好汉。身为沂蒙山人，不到孟良崮战役遗址看一看，也会滋生出枉为沂蒙人的念头。

我从记事起，就听老人们讲沂蒙山多么神奇，从东往西数是八百里，从南往北量也是八百里。在这片土地上打过很多大仗，出过很多的大人物。后来，才听说孟良崮这个地方。崮可能是沂蒙山系一大特色，那山的尖端有一个平形的帽顶，蒙山套里有名的崮就有七十二座。孟良崮是名气最大的一座，它位于蒙阴县和沂南县交界处，相传杨家将杨六郎手下的名将孟良曾居此地，因此得名孟良崮。当时我就想，孟良这个人可真够厉害，竟然这么个有名的一个崮就叫了他的名字。第一次见到孟良崮，那还是在《南征北战》这部电影里，留在记忆里模模糊糊的只有张灵甫自毙的那个幽黑的山洞。

那年我在《临沂大众报》报社工作，正巧地委、行署组织纪念孟良崮战役胜利49周年活动，我有幸成为随行记者。沿着蜿蜒的山路，汽车喘着粗气盘旋着往上爬。车窗外的风景变幻着，如一幅幅流动的画卷。往山上看，峭壁如刀劈斧削，长满绿色的树冠；俯望山下，层层梯田长满茂盛的庄稼。当年震天的呐喊和漫飞的硝烟早已散尽，横飞的弹片也已落土为泥，只有苍松翠柏蓬勃在大小山头，仿佛当年坚守在阵地上的士兵；满山遍野的洋槐花、苦菜花、石鸡花、杜鹃花和没有名字的山花，那探着绿脑袋、比赛似的生长的野草，就像一群群当年支前的民夫和纳鞋垫、摊煎饼的妇女，满山遍野，应接不暇。

汽车九曲八折，十分吃力地爬到了山顶——孟良崮的主峰：大崮顶。我们沿着一条松柏掩映的石阶小路一步步向山上攀登。即将到达峰顶时，一块巨大石壁如屏风般拔地而起，上凿：击毙张灵甫之地。石壁下有一狭而扁的洞穴，横行一世的张灵甫曾横尸在此。我立在快被泥沙淤平的当年曾是国民党七十四师指挥部的山洞前，想象着当年攻进沂蒙的气势。张灵甫作为腰悬中正剑的国民党中将，曾何等骄横威风，曾狂妄地叫嚣“只要有七十四师，就有国民党”。八年抗战期间，张灵甫也曾骁勇善战，还在前线负伤瘸腿，然后来他与人民为敌，就走了死路。两军交火，三昼夜的雨战，他那三万弟兄和他的灵魂就永久留在了这潮湿的山洞里。

大崮顶二百见方，坦平如砥。站在崮顶远眺，景色蔚为壮观：东为雕窝岩，状如鹰嘴，与孟良崮遥相呼应；北、西两面为平原，一马平川；南面的山脚下是孟良崮烈士陵园，也是粟裕大将的骨灰撒放处。大崮顶中央有一巨塔直插云霄，那就是孟良崮战役纪念碑。碑高30米，塔基呈三足鼎立之势，由三块状如刺刀的灰色花岗石筑成，象征着孟良崮战役取得胜利依靠的是三种武装力量：解放军主力部队即野战军，地方部队，民兵。底座为边长20米、高1.6米的正三棱体，组成一个枪托，象征着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碑中部正面镌刻着胡耀邦同志亲笔题写的“孟良崮战役纪念碑”八个镏金大字，碑东面镌刻着陈毅元帅《蒋军必败》诗词和粟裕将军的题词，碑西镌刻着刘少奇、朱德、叶剑英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的题词。昂首望着那三把刺刀造型象征着我主力部队、地方武装和人民群众三结合的纪念碑，我体味着血肉长城凝铸的含义。

中午，在孟良崮纪念碑前举行仪式。当年的老战士、民夫来了很多。石阶两旁摆满了摊点，曾经只在电影中看到过的绣花鞋垫，山里产的野蘑菇干，刚摘下的红艳艳的樱桃……善良的老区人民热情地兜售着他们的淳朴和真诚。我们与一名卖矿泉水老人攀谈起来。老人就住在山脚下的村子里，一辈子也没有离开过家半步。孟良崮战役打响的时候，他还是个小伙子。“解放军在山上打仗，没水喝，俺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队伍渴死呀，俺就跟庄子上的几个年轻人一起挑水往山上送。”老人仿佛重新回到当年，昏黄的眼里似有硝烟漫起。“国民党兵在山顶上用机枪狠扫，不让俺送水到坡上，解放军就派一个连的兵力来掩护俺。前两天上去，连长还跟俺说，小伙子啊，等仗打完了，我得给你请个三等功感谢你啊。俺还跟他说，连长，哪用啊。可第三天上去，他就……就没了……”老人涕泪纵横，泣不成声，无法再说下去。看他这样，我的心里也很难过，想安慰他，却又不知说什么好，只能看着他不停地用又脏又破的衣襟擦拭眼泪。过了一会儿，老人情绪稳定了些，指着不远处山崖下的一堆乱石继续说：“就在那儿，解放军劝俺吃饭，可俺哪吃得下啊，一个排长跟俺开玩笑：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小伙子，说不准，明天我就喝不上你送上来的水呢，要这样，你还不得饿死？听他这么一说，俺就更难过了，连长，排长，还有那些兵，他们都是多好的人啊……”老人的眼睛再一次湿润了……

沉默不语的孟良崮，你听见了这个老人悲伤的诉说了吗？你能否告诉我，那个让老人一生也放心不下的战士，在你的怀抱中可否安宁？

返程的时间到了，警车呼啸，几辆豪华的轿车排着队，恋恋不舍地往山下开去。望着前呼后拥地上车的将军、地方领导，我忽然再一次想起那个牺牲的连长，生死未卜的排长，还有山顶上的那个饱经沧桑、悲痛欲绝的沂蒙老人。走在这片山地上，无论你是什么身份、什么级别，都没有资格气宇轩昂。

这几年，蒙阴县政府在孟良崮烈士陵园内重修了孟良崮战役纪念馆。纪念馆坐北朝南，分为门厅、战役厅、支前厅、英烈厅、双拥厅5个展厅。门厅正面悬挂着中共中央三代领导集体核心毛泽东、邓小平、江泽民的题词，还有孟良崮战役大型沙盘。那战役厅，以时间先后为序，展示了战役经过及华东野战军战斗序列表和参战部队的进攻、阻援情况。支前厅展示了沂蒙人民踊跃支前的情况。英烈厅展示了部分英模人物、战斗英雄的事迹情况。双拥厅介绍了蒙阴县走出山门，开展异地拥军，获得全国拥军优属模范县的情况。在战役纪念馆里，陈列着先烈们当年用的步枪、卡宾枪、轻机枪、高射炮弹、望远镜盒、独轮车等历史见证物，看了这些，对先烈们的敬仰之情又加重了一层。纪念馆前面是陈毅元帅、粟裕将军侍马而立的大型花岗石塑雕，雕像高7.75米，其中底座高2.75米，红色花岗岩上镌刻着陈毅元帅的《孟良崮战役》长诗，两位将帅雕像栩栩如生，再现了当年作为孟良崮战役主要指挥者的光辉形象。纪念馆后面是烈士墓地，墓地正中是粟裕将军骨灰撒放处，其后是烈士英名塔，塔身镌刻着在孟良崮战役中牺牲的2800多名烈士的姓名，墓区内掩埋着2800多名烈士的遗骨。

回来数日，我一直难以忘怀那情那景，在笔记本上记下了后来《诗刊》刊登的诗歌《孟良崮纪念碑》：宝贵的东西/不会被掩埋或腐烂/天长日久/总得憋出芽来！这不，烈士的血滴/在崮顶破土而出/蹿出三把削风斩月的剑//响当当的孟良崮/既不高大也不威严/似一朵千年古莲/在战火中悄然绽放/民心攥起铁拳/捅碎王牌军的谎言/那种气势/凝结五岳威严/笼罩崮顶几百年不散//敲敲这岩石/碰响一声呐喊/凝视山下的古战场/掂量昨天沉甸甸的誓言。怀念先辈和先烈，目的就是不忘历史，我们的言行不愧历史。

刊登于《时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