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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住在我的村庄
1.4.14 怀念我家那条老黄狗
怀念我家那条老黄狗

我小的时候,我家还住在村庄的东岭上,离村不到两华里。那路弯弯曲曲、坑坑洼洼的,像是一根黄鞋带。路两边是茂密的杂草,再往外就是茂密的树林子和庄稼地了。

据老人讲,旧社会祖辈上为了给富人家看林子、糊口养家,在林子中盖了几间草屋,就这样一辈辈地生存下来了,到我这辈已上百年了。我上小学时,还是六十年代中期,那树林子还特别茂密,什么柞树、松树、槐树、柏树,都长得很壮、很旺,树下是叫不上名字的灌木、杂草和野花,还有柴胡、桔梗等中药材。那树枝、树叶不动声色、比赛似的伸展,虽然很拥挤,但平和谦让,因而林子越来越密,树荫也越来越厚重。走在林中小路上,感到异常凉爽。

那时候学校抓得很紧,教我们的老师是邻村的,头发花白,身体微胖,慈祥严厉,长期住在学校里,心思全部倾注到了孩子们的身上。我刚上二年级时,学校晚上开设自习课。村里很支持,每天晚上在教室里点上一盏大汽灯,老师穿着汗水浸黄的大汗衫,戴着老花镜,一边坐在讲台上仔细批改作业,一边随时回答学生提出的问题。学生们很规矩,捣蛋鬼也不敢乱说乱动。别的孩子都住在村里,而我家却在山岭上。那时生产队里每天晚上也组织一些活动,大人们或者挑灯学习背诵语录,或者整地、送粪,也没有时间接我。每天让我最犯愁的事,就是晚上放学后独自穿过那片树林回家。

夏天,月光下的山是有层次感的,天空就像一块深蓝色的布,点缀着闪烁的星星。群山千姿百态,远望黑黝黝的,像拉练的队伍,近处的树荫竟然像一个个的黑洞,阴森森的。林里的各种小动物,黄蜂、金蝉、螳螂、蟋蟀、蜘蛛、蝴蝶、青蛙、野兔、黄鼠狼、蛇等,时而在身边弄出点声响来。风穿过林子,树叶一阵躁动,就连地里那茁壮的高粱、玉米也惊吓得你推我搡,沙沙作响。那树叶、庄稼叶沙沙的声响与脚步声纠缠在一起,好像有人跟随在身后。有时,脚下踩上一只软乎乎的蛤蟆,会被吓得一蹦多高,拔腿飞快地跑。但不管跑得多快,那声音依然跟在身后边。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天上下着雷雨,闪电在天空飞舞,那路已被水冲得沟沟壑壑。我背着书包往家跑,脚底和腿上沾满泥浆。山路的南侧是一片林地(沂蒙山区称埋葬祖先的地方为林地),簇拥着无数的坟头。据老人们讲,那鬼火是死人的灵魂在游荡。许多人在坟林里走迷了路,被鬼火领着在一个地方来回转圈。按照乡下的说法,是被鬼罩住了,没有火光是走不出迷魂阵的。坟边和坟头上长着许多灌木,有的像站立的人在晃动。想起那些鬼怪故事,望望周围的景物,听听林中的鸟叫和水流声,只觉得头皮发麻,全身打颤,举步维艰,泪水悄然涌上眼眶。这时,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在路边的树棵里窜动,我迅速弯腰摸起一块大石头。肯定是遇上狼了,老人们常讲狼是最爱吃小孩子的。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站在那里不敢动了,只等着与狼拼命。突然,狼冲出来了!我正要扔石头,却听到熟悉的汪汪的叫声,是我家那条老黄狗?!我疑惑地大喊一声:“黄——?”正在我犹豫之时,老黄狗已跑到我跟前。我定神一看,老黄狗早已被雨淋透了,它摇摇身上的水,竟然伸出前爪扑到我身上,嗅了嗅,用舌头舔了舔我的脸,然后哼哼地叫着,摇着尾巴,围着我转了几圈。这真出乎我的预料。我顺手扔掉石头,用力抚摸着它的头,说不出有多兴奋和高兴。那狗特别懂事,可能是担心惊吓了我,为了表示歉意,竟用嘴从我身上扯下书包,叼起来跑在我的前边,为我开路。没走出几步,远处山岭上传来狼的叫声。那叫声令人毛骨悚然,竟然让我在那炎热的夏天感到刺骨的凉。老黄狗也有几分惧怕,跑回来,把书包扔给我,贴着我的身,伸直了尾巴,一边汪汪地叫着,一边急匆匆地伴我往家赶。等我们回到家中,我的衣服上已浇满了雨水和冷汗,全身有些颤抖。那老黄狗也躺在地上,抽动着长舌头,喘着粗气。

从那以后,老黄狗每天晚上都要到村东头去接我。村东头有口老水井,等我放学出来,它早已坐在井旁了。有几次,我到井旁时,却找不到它。谁知它就藏在周围的树丛中或墙根。它调皮地跟我捉迷藏,突然给我一个惊喜。这时,我把书包挂在它的脖子上,它就跑一会,坐在路当中等我一会。等我赶上来了,它再跑一会,然后再等我一会。有时我抚着它,理顺着它软绵绵的毛,一块往回走。从此,我走夜路不再寂寞,也不再害怕,倒还增添了几分童趣和坦然。

老黄狗成了我的好朋友、好伙伴。无论是春夏秋冬,还是风霜雨雪,无论是月光明媚,还是伸手不见五指,在那林中的小路上,老黄狗像一位忠诚的卫士,护送着我度过了那段难忘的学习生涯。怪不得郭老自称天狗,赫胥黎以达尔文的斗犬自居,《太平广记》还记录着义犬救主的故事。

等到我上高中的时候,我家的老黄狗因为年老体弱,经常咳嗽,卧在地上不能起来啦。一家人急得团团转,尽量帮助它调节饮食,更换身子下面铺的草,但它还是在一个夜晚平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天刚亮,我就跑去摇摇它,它已经不动了,我的眼泪顿时涌出眼眶,大声喊着:“黄死了,黄—死—了!”全家人十分心痛,没有谁有心思吃早饭。当时,山里人家日子穷,长期闻不到肉味,好心的邻居来劝说:把皮扒了,煮煮给孩子们吃了吧。邻村卖狗肉的也登门:“你们自己不舍得吃,干脆卖给我吧!”我们全家人都在摇头,我竟然破口大骂:“你们滚,你们滚!”等到夜深人静,我叔叔把老黄狗包好,悄悄把它深埋在了一个无人知晓的山沟里。

如今回想起那段岁月,我仍然难以掩藏心中的思念和感激。

我怀念我家那条老黄狗。

刊登于《时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