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是我的老家，也是燕子的故乡。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孩子唱着《小燕子》这首儿歌放风筝的时候，春天就迈着灵巧而蹒跚的步子来了。那一群群身着燕尾服的燕子，就潇洒地从南方回家了。山村因此增添了诸多风景与情趣。

你看那燕子，身材修长而短小，光滑精美的栗色翎羽，雪白无瑕的胸毛，剪刀式的长尾巴，黄黄的嘴巴，机灵的眼睛，敏捷活泼的神态，与人为邻、以人为亲的品行，真可谓活脱脱的春精灵。那燕巢是恩爱成双的燕子用口衔的泥巴和草屑，再混上自己的唾液一点一点砌成的，多筑于农家堂屋屋顶北侧的横梁上，那样子就像半个泥罐、半个碗，像是粗糙的工艺品。巢筑成了，再从外边叼来一些碎草和羽毛铺垫一番，就可在上面哺养子女，尽享天伦之乐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贺知章先生笔下的“剪刀”分明是燕子的尾巴。燕子“剪刀”般的尾巴飞舞着，伴随那优美的旋律，剪掉多少深冬的寒冷，剪来多少崇尚春天的梦幻，剪得春雨细细柔柔、如丝如缕、洋洋洒洒，剪得绿草如织、溪涧潺潺、翠柳飞舞，剪得山里人唱起粗犷的赶牛调、躬身耕耘。中国历代思想家讲究天人合一，如今又强调社会和谐，这种人文传统和时代精神在燕子与农户的相处中表现得淋漓尽致、融洽默契。

清晨的山乡素雅、恬静、温馨，绿油油的麦田，葱郁繁茂的树木，简洁质朴的农家小院，还有袅袅升腾的缕缕炊烟……仿佛是一团披着薄薄轻纱、朦朦胧胧的梦。睡醒的燕子展开双翅，轻盈地飞出窝巢，一只，两只，又一只……叽叽喳喳的叫声划破山野的寂静，一会儿工夫，绿树丛中，农舍屋顶，到处都是燕子飞翔的身影。这些可爱的小燕子，时而在蓝天中箭一般上下翻飞，冲散片片白云和缕缕炊烟；时而栖落屋顶、门前，轻松漫步，迈着方步悠闲地四处张望。有时远处长长的电线上布满黑色的密密麻麻的小点，像一串歌唱山乡风光的五线谱，又像一排刚上学的孩子在听着口令做早操，那景致别有一番韵味。怪不得孩子们都喜欢电视连续剧《环珠格格》中赵薇扮演的小燕子，那聪明、活泼、自由、俏皮的性格，正是燕子和孩子相通的天性。

燕子恋人、恋家。无论贫富，不管房子高矮，只要选中谁家、在谁家筑了巢，明年春天必定不远千里万里，不顾风雨飘摇，历经磨难，继续回到老房东家。进门一看，那屋梁上的燕巢也必定保存得完整如初。相传春秋时吴王的宫女，晋代的傅咸先生，都曾剪去燕子的一只脚爪，检验燕子明年是否如期而归。这残酷的办法是对燕子品德和能力的一种污辱。山乡虽然每年都有新燕子来，可主人与新燕子的父母是旧相识、老邻居。燕子与农家相敬如宾，相处和睦，共同度过每年这段美好的时光。

春天是农家最繁忙的时节，庄稼人天不亮就下地，耕田、播种、除草，如果遇上旱天更是累上加累，只好没白没夜地辛勤劳作。这个时候，到山村看看，你会发现一个奇特的现象：许多农户家的大门紧锁着，而堂屋的门却大敞着。原来主人担心妨碍燕子出出进进，下地劳动时干脆把门开着。谁家住着燕子，谁家能把堂屋的门开着，谁家就住着福气和吉祥，就守候着丰收和喜庆的消息。

那是个非常安谧的上午，春风轻拂，吹在身上暖洋洋的。我坐在院子里的那棵大槐树底下静静地读书，忽然一阵燕语自天而降。住在我家的那窝活泼伶俐的燕子外出觅食归来，在进屋之前先栖落在我家那棵梧桐树上，兴奋地讨论着什么。那话一句接一句，又急切，又欢快，像一群春游归来的小学生，喋喋不休地争抢着倾述所见所闻。老燕子看着小燕子日渐老练，心情激动，飞上飞下，手舞足蹈。我听不懂它们的话，但我分明感受到它们的快乐。我目不转睛地欣赏着，突然那只小燕子竟然悄悄落在我学习的桌子上。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仔细端详着，忍不住轻轻地、微微地笑了。与这小精灵如此近距离地接触，竟让我十分激动，紧张和欣喜迅速传遍了我的每一根神经。我能看清它的每一根羽毛，刚刚长出的乳毛细细密密的，还黑白相间呢。那小燕子眼睛黑黑的、亮亮的，嘴唇黄黄的，小脑袋摇来摇去，还用嫩黄的小嘴巴啄了几下我的书本，透出几分的天真和调皮。那叽叽喳喳的叫声，是在问我什么？还是想告诉我什么？还是在转告它的母亲我在看什么书？我们没法用语言沟通，但我读得懂了它那单纯、友善的目光。我鼓鼓嘴，轻轻吹吹口哨，它竟然高兴地点点头。我们像是一对好朋友，用彼此的真诚和善意守候这短暂而美妙的时光。在那充满快乐和感激的对视中，我异常轻松，心中沉积了多日的疲倦和郁闷，随着小燕子的身影飘散了。

春天的山间田野，花争红，柳吐绿。燕子们争相展示优美的舞姿，感受着春光的爱抚和生活的乐趣。它们与人和睦相处，捕食昆虫，保护农作物，守候农家的收成。那时我没出过远门，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常常羡慕小巧的燕子志向高远、见多识广。那翅膀一展就是十里八里，可以与风儿对话，与百鸟交流，仰视宇宙，俯察万物，看尽崇山峻岭、山川河流、人间沧桑，那小脑袋里一定装着无数的趣闻，刻着丰富的生活阅历。它们生活简单，在可信赖的人家屋里垒一个巢，就自由自在地生活；秋天凉了，又携带子女迁徙到富庶的南方；春天来了，又飞回风和日丽的北方。一生专挑好地方。随着对燕子的深入了解，我才渐渐体味出它们的艰辛，它们的喜怒哀乐，甚至在生活中蕴藏着的惊险和无奈。

燕子是鸟类家族中典型的“游牧族”。为了生计，必须带领子女跋山涉水、长途旅行，抵抗暴风雨的淫威和烈日的暴晒，甚至耗尽生命。因而燕子更懂得珍惜生活，一旦安顿下来，总是恩爱和睦，小燕子们享尽长辈无限的疼爱。燕子从南方回来不久，小燕子就降生了。这时的老燕子异常勤快，忙着捉来各种各样、活蹦乱跳的小虫子，有时一嘴能叼来几只。老燕子刚飞进屋，那几只小燕子就张开黄黄的小嘴，喳喳地叫喊争抢。小燕子吃饱了就开始撒娇，头在老燕子身上拱来拱去，然后安静地睡觉。小燕子渐渐长大了，应当学飞了。记得有一只小燕子胆子特别小，别的兄弟姐妹都会外出觅食了，而它仍然胆怯地叫着，扑棱着翅膀就是不敢从巢里往外飞。燕子妈妈急了，一翅膀把它打出了燕巢。谁料这只小燕了忽忽悠悠地飞了几下，掉在了我家堂屋的地上。这时小燕子急了，咧着嘴大声惊叫着，恳求妈妈解救。老燕子担心孩子受到意外伤害，惊恐万状，那叫声近乎凄惨和绝望，一边在屋里七上八下地翻飞着、示范着，一边急切地催促着、鼓励着，竟几次想把小燕子叼起来。小燕子急中生智，扑棱了几下翅膀，歪歪扭扭地飞到了院子里、落到树上。小燕子没有责怪妈妈，反而兴高采烈地唱着、跳着，那分明在说：多亏妈妈一翅膀，才让自己长大，学会了飞翔。老燕子见小燕子有惊无险，欣慰中又透出一分难割难舍。小燕子的飞翔和独立是老燕子的殷切期望，也是孩子脱离家庭、走向独立的开始。燕子们就是这样在爱与恨、聚与散、别与离、生与死之间一辈辈承接和繁衍。从此我懂得了，为什么山村那些曾经仰望着燕子和体味过燕子品格的少年都学会像燕子一样，勇敢地冲出封闭的山寨，到外面的世界去寻求另一个春天、另一番风景……

燕子最体谅人、最关心人，从不给农家添麻烦。窝里的垃圾一点点地叼在野外，从不在屋里留下任何脏物。主人在家时，躲在燕窝里呢喃细语，温文尔雅。天要下雨，燕子们总是喳喳叫着，在你的面前反复低飞，给你预报气象，提醒你该下地给庄稼排水防涝，出远门别忘带上蓑衣或雨伞。即使下雨天羽毛被淋湿了，总是在进屋之前先抖抖翅膀。一场秋夜一场寒，燕子们必须在霜降前恋恋不舍地飞向南方。它们不愿惊动邻居，也不愿邻居因它们离去而伤心，总是选在夜深人静、明月当空的夜晚迁徙，走的无声无息，不留任何声响和只言片语，甚至连一根轻柔的羽毛也不留下……只把一种期待留下，一种美好的记忆留下。

“年年此时燕归来”。上几岁年纪的人总是盼着儿女早早像小燕子长硬翅膀飞上蓝天，然后又盼着孩子像飞出的鸟儿常常回归母巢团聚，你一言我一语诉说辛酸与幸福。在外的人离乡久了，见到回归的燕子，胸中自然涌动思乡、回乡的情感，渴望如同燕子年年飞走、年年回来。叶落归根，总得回到自己在南方或北方的旧巢。“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冬已过去，春暖花开，我们该像那美丽勇敢、感恩重情的燕子，义无反顾地飞回老家……

刊登于《人民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