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孙四代求学梦
记得陆游在《剑南诗稿》中有这么一首诗:“吾家世守农桑田,一朝挂衣即力耕;汝但从师勤学问,不须念我叱牛声。”这诗充分折射出自古以来我国民众的生存状态和美好追求。建国以后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普通百姓受益最大的不是衣食住行的改善,而是受教育程度的提高。我家祖孙四代的求学历程,就生动记录着这一历史巨变的坎坷轨迹。
在解放前那漫长的岁月里,虽然被尊为万世师表的孔子和诸多开明的帝王将相一贯倡导重视兴办教育、教化民众,但受教育的其实都是那些王孙贵族,最起码也得是地主富农。平民百姓没有这种经济实力与权力,只能望学兴叹。
我爷爷生不逢时,喝着旧社会的苦水长大。当时家里穷得叮当响,虚岁刚七岁,就被迫到邻村的地主家当了放牛娃。看着地主家的孩子吃饱饭就坐在屋里,听私塾先生摇头晃脑地讲什么“人之初,性本善”一类的东西,羡慕得不得了。有一次趴在黑乎乎的窗子上,偷听了几句,竟被老地主劈头盖脑狠揍一顿,脸上和身上留下道道血口子,心中发狠砸锅卖铁也要上学,可这个梦想在那个年代是根本不现实的。解放后,我爷爷参加过村办扫盲班,也让我们手把手教他识字,可惜已错过读书的年龄。虽然大字不识,可为人厚道、实在、没有私心,竟在大队里当了十几年的保管员,队里出出进进的东西,全靠只有自己认识的画图和画杠杠来记录。直到他离开这个世界,也只能认识自己的名字和几个简单的数码。但他老人家的苦难经历和他关于好好读书的衷心劝诫,却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
中国人有个传统,长辈自己没有实现的愿望,往往会加倍倾注到下一辈身上。我父亲长到该上学的时候,共和国虽然还没有成立,但我老家沂蒙山区这一带已是解放区了。喜气洋洋的农民分了地、勉强填饱肚皮以后,首先想到的是让孩子学文化、长见识。政府也提倡办教育,于是几个村联合办了一所小学,大大小小的孩子混编在一个班里。我父亲也成为其中幸运的一位,我家祖祖辈辈有了第一个上学的。可谁知天有不测风云,我奶奶因病突然谢世。我父亲含着眼泪把没有学完的课本包着掖藏起来,默默帮家里干起了农活,帮着照料当时刚几岁的我的姑和叔。老师舍不得爱学习的好学生,曾连续几次到我家做我父亲返校的工作,但由于家境所困,最终我父亲再也没有重返那充满笑声、歌声和美好憧憬的校园。即使这样,当时比起斗大的字识不了两箩筐的乡亲们,我父亲也算是“秀才”啦。
等到我上学的时候已经是六十年代中期,农民刚刚度过三年自然灾害,铁青的脸上红润了许多。这时大多数村庄都有了学校,多数孩子都能进学堂了。我家祖辈上为了给地主看林子养家糊口,一直住在村东的山岭上。我清楚地记得我上学的第一天,父亲一直背着我把我送到村里的小学里,交给了一个胡须花白的张老师。这其中有多少寄托和祝愿,我当时体味不到,也理解不了,但我从家人那期盼的目光里感受到了一种信心和力量。上学第一天中午放学后,我小跑着回家,坐在院子里的大槐树底下,扒上一碗饭,就第一个跑回学校。学校条件很差,一个教室有四排用土坯垒的土台子,那就是课桌,一排就是一个年级的学生,老师进行“复式”教学,教完了这边再教那边。学校抓得挺紧,有时还坚持上晚自习。可教室房子太破,一到下雨天,屋里就摆上接水的盆子。雨下大了,老师担心教室倒塌,干脆放我们的假。冬天,那土台子凉得刺骨头,外面下大雪,教室里下小雪,学生们衣裳单薄,老师经常停下课,组织孩子们集体跺脚、搓手,拍打身上的雪花,然后再上课。那时,家家的日子贫寒。孩子们在课堂上用石板写字作练习,那石板可以反复擦、反复用,确实很节约。放学后,我们首先要帮家里拾草、剜菜、放牛、放羊,然后再用五分钱一本的作业本做作业,本子的正面用完了再用反面,或者第一遍用铅笔,第二遍用钢笔。虽然这样,大家还是学得很开心。那时无师资可言,老师从刚毕业的中学中选,有的竟然小学毕业就教初中,许多生字都是念半边,念出错别字实属家常便饭。等我上高中时,出了“白卷先生”,爱学习不吃香了,学习好也没用了,图书馆的好多图书也不准看了。不久又开门办学,我们那个班的同学先后参加过拖拉机班、种植班、畜牧班和美术班、新闻班,后来又吃住到我们村,唱着革命歌曲帮着填水库、造大寨田,每天2角钱的生活补助,半天劳动半天学报纸。考试就考课本上的例题,并且还开卷,虽然次次考百分,可心里总觉得对不起每周那包家里人舍不得吃的地瓜干煎饼。
七十年代末,中国大地炸响恢复高考制度的惊雷。现在回想起来,这一决策的确是一种胆略、一种挽救、一种解放,激发了千万莘莘学子的读书热情,调整了国家发展的速度和方向。从孩子都已上学的“老三届”,到刚刚毕业的中学生,共同做起了大学梦。我们这些正巧在“文革”期间读书的学生命运很惨。没法子,只好翻出高中课本,自己再从头重啃一遍。等到我再一次参加高考时,我的老师、我和我教过的学生竟然编在同一个考场。我比较幸运,接到了录取通知书,达到了转户口、吃“皇粮”的目的,着实让家人和亲戚朋友高兴了一阵子。毕业走向工作岗位,通过接触贤人才子,终于明白了“学无止境”的深刻道理。不久,国家扩大办学渠道,开始办电大、函大、职大,凡是没有进过正规大学或有学习愿望的,不管年龄大小,都有了重新学习的机会。因而我在工作之余坚持着业余学习,一次次了却了学习的心愿。
这些年,城乡面貌发生了亘古未有的巨变。享受改革开放成果最多的还是孩子们,他们的生活条件和上学环境都大大改善了。我的儿子从入托到上小学、上中学,教室都是宽敞明亮的楼房,教师也都是科班行家,教学质量提高了百倍。孩子们吃讲营养,穿讲美观,学习用品也现代化起来了。家长拼命给孩子施“速效肥”,帮助报这种班那种班,培养各种特长。我的父母无论什么时候打电话,必定问孩子学习情况;孩子回到家,家长首先问的,还是在校的表现和学习。希望孩子能够珍惜这个好条件、这段好时光,潜心读书学习,将来成为有用的人才。?
巴尔扎克说过:“人生最美好的主旨和人类生活最幸福的结果,无过于学习了。”如今多数读完高中的孩子可以跨进大学校门,虽然费用高了些,但能圆大学梦了!对一个农民家庭来讲,出个大学生就有了了解外面世界的人,受了委曲或遭遇不公正,就有了懂道理的明白人,免得被人欺负。对一个民族和国家而言,那是走向文明、发展和繁荣的基石。
刊登于《山东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