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磨
石磨,是山乡历史的见证,那体态和魂灵依然在蒙山深处旺盛地活着。上了些许年纪又曾在农村生活过的人都很熟悉石磨。寻找山村兴迁的历史,体味山村古老而原始的生活方式,总少不了石磨。
做上等石磨,一要选坚硬耐磨的石头,二要由手艺精湛的石匠来做。石匠先到山上劈两块沉重的大石坯,大石坯经过铁锤精细的雕琢,摇手变成两扇厚重的圆石盘,粗糙又不失精细。上扇是个圆柱体,下扇上部也是个圆柱形,下部是个更大的边沿上翘的圆盘形,边上留着外凸的磨嘴。石盘上扇正中偏外钻个孩子拳头大小的磨眼,边上打两个插磨杆的石眼。下扇中间安个铁箍磨脐。上扇下面和下扇上面分别琢着道道倾斜的石锯齿,上下两扇扣在一起默契合窝。整个磨再用几根粗石柱撑起来。石眼里插上短木橛,系上结实的绳套,磨杆套上绳套,单人推或双人推,也可用毛驴拉。如果用驴拉磨当然要把驴眼蒙上,防止它偷吃磨盘上的粮食。那沉重的石磨顺着逆时针方向,咯吱咯吱地欢唱,一圈一圈又一圈,越推,磨越沉,越推,腿越酸。磨上扇在动,下扇不动,磨眼吞进五谷杂粮,嘴里吐出粉或糊。石磨最有口福的,新鲜的粮食进仓,石磨必定最先品尝。年复一年,石磨在单调重复的转动中磨牙也钝平了。经过石匠叮叮当当的锻磨,磨牙恢复如初。经过数次的修复,石磨也会变得愈来愈薄。一年四季,石磨上下合闭着的嘴唇在诉说乡村的酸甜苦辣,石磨沉重的表情显露乡村的喜怒哀乐……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我们村是农业学大寨的典型,深冬腊月集中全村人搞会战、整修大寨田。几年下来,自然条件明显改善,到处是梯田、水渠和道路,全村老少听说粮食产量要“过长江”,每亩产粮600斤,人人备受鼓舞、干劲倍增,可到秋天分到各家的粮食仍不宽裕。一年到头,每日三餐,几乎全是地瓜和瓜干、玉米,逢年过节偶尔会吃顿小麦面。闹春荒秋荒,就吃榆钱、野菜和地瓜秧、萝卜缨。没有加工机械,生产队里分的口粮全靠石磨来碾压。村子里人多磨少,磨粮食要提前向有磨的邻居打招呼。谁家有座石磨,在村里就显得地位高。借磨,邻居如果高兴,点点头就成了;如果不投脾气,不愿意借,主人必定说出个合情合理的缘由,譬如磨齿钝了,或者早有人定下用了。借到了磨,妇女们带着孩子,抱着磨棍,赶忙或推或拉,真是辛苦。用完邻居家的磨,磨眼里要留下些许的粮食,叫留“磨底”。也有的人家为了不浪费粮食,干脆搬开磨盘,用刷子仔细地清扫磨瓣上的面粉。磨瓣像一排排的牙齿,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凝视那磨瓣,既像一条条盘绕山间的山路,又像一道道刻在父辈额头上的皱纹……在石磨那绵绵不绝的转动声中,乡村度过了那段饥馑岁月,邻里也结下了互相帮助的深情厚谊。孩子们天天盼着那石磨转。石磨一转,白花花的地瓜面、红红的高粱面、黄澄澄的玉米瓣像瀑布一样从磨心里泄到磨槽里。过不多久,香气四溢的细面条、红高粱粑、金黄的玉米粥,就热气腾腾地端上饭桌,孩子们争着、抢着,快乐得像过年似的。那个年月,一顿白面水饺是孩子们一年的盼望!
乡村最难熬的是粮食青黄不接的时候,那是最灰暗、最没情绪的日子。瓜干、苞米没了,就只能靠一些杂粮充饥。谁家磨响,说明谁家生活过得去。如果哪天哪家没有了石磨响,说明这家断粮了。因而有磨推是一种幸福的满足,一种富裕的象征。石磨一旦闲下来,或者数日没人来借磨,还真有些不习惯。院子里静静的,石磨上堆着一片片槐树叶,甚至还撒下了白白的鸟屎。孩子们在嬉戏,他们把石磨当成了一种玩具,想尽办法挪动它,但最终还是失望了。乡村的每座石磨都是一部挪不动的沉重历史。
那年月,家中最累的是母亲。为了不耽误白天到生产队里挣工分,磨粮食大都是利用晚上或者天亮前这段时间。石磨就支在堂屋西窗户外面,有时能借一缕月光,有时只好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我小时候,煎饼是我老家最顶事的主食。当时农民多吃粗粮,做窝窝头不好吃,做成煎饼吃着就顺口了。煎饼是用粗粮做的,高粱、谷子、苞米、地瓜干,只要是粮食,就能做煎饼。石磨除了磨干粮食,还可把刚分的鲜地瓜磨成糊状烙煎饼。各种粮食经过石磨重重地压磨,都变成了粉面或面糊。粮食的面粉压得比较粗糙,须用箩箩几遍才能做煎饼、饼子等美食。母亲把粮食磨过一遍,就赶紧将磨盘上的粮食收起,放在笸箩里,笸箩上面支上二根光溜溜的木棍,上面架着箩。在昏暗摇曳的煤油灯下,娘用手将箩一推一拉,哐当哐当,声音极富节奏和韵致,面粉就顺着细细的箩眼落到笸箩里。箩里剩下的粗渣再次倒进磨眼继续磨,一遍,二遍,三遍……直到粮食几乎完全粉碎。等粮食磨完了,也箩完了,母亲早已腿疼腰酸,身上、脸上连眉毛上全落上了一层薄薄的面粉,浑身上下都被染白了,显得十分苍老,让人心痛。
推磨是一项极其简单的重复劳动,既累人又枯燥无味,十分单调!只是周而复始的机械运动,有力气就行,不需要多少智慧和技巧。我有时也帮母亲打个下手,或者帮助推磨,或者拿个勺子往磨眼里添粮食。推磨偷不得半点懒,你不用力推磨自然也不会动。石磨很沉,一会工夫汗水就从额头、肩上流淌下来,滴滴答答地掉到地上。一圈又一圈地推磨,一圈又一圈地数数儿,石磨在疲乏地转动,开始还能数着已经推了多少圈,时间久了就忘了数数儿,只迷迷糊糊地往前走,双脚像踏在棉花团上,最后人也觉得天旋地转,胃里往外冒酸水……
记得有一年快过年啦,家家储备完过年吃的煎饼和馒头,又开始做那锅当作春节大菜的豆腐。头天晚上母亲泡了半盆黄豆,第二天鸡刚叫就起床用葫芦瓢舀到小盆里,放在磨顶上开始磨。第一勺黄豆倒进磨眼,石磨就发出咯吱吱的响声,磨周围顿时飘来黄豆那淡淡的清香。起初,我在一旁看着娘推磨,黄豆太多,推得时间久了,只见娘的脚步越来越沉了,额上冒出汗珠,石磨也转得更加缓慢了。我心里很着急,夺过娘的磨杆就往前推,只推了几圈就走不动了。娘又给我找了根磨杆,娘在前,我在后,顿觉石磨轻快了许多。雪白的豆汁淅淅沥沥流淌到磨盘上,沿着磨嘴流到木桶里。磨完豆浆,娘就用细纱布过滤刚磨过的豆浆,又倒进锅里烧开,轻轻点上卤,天亮时豆腐就做好了。娘给我盛一碗鲜嫩的豆腐脑,我端起那热气腾腾的豆腐脑,顿时身上没了推磨的疲倦和辛劳。
我无法计算母亲一生在这狭窄的圆形的磨道里绕了多少圈,转过了多少天多少年!可我知道是那沉重的石磨磨出了我童年时代那贫穷且辛酸的记忆,磨走了母亲青春的岁月和满头黑发,磨出了母亲满脸的皱纹和周身的病痛。大约上世纪七十年代,机器取代了石磨。天长日久石磨渐渐闲置起来了,悄然退出了山乡舞台。无论是初冬或是早春,无论是晴空万里还是有雨有雪的日子,只要想起石磨转动的岁月,总感到石磨承载了太多的苦难与酸涩,可单调里包含着一种亲切的温柔,滋生出无比的亲切和无限的怀念,依旧在一圈圈地转动着我鲜活而清晰的记忆。人生的路也像这弯曲单调的磨道,必须持之以恒地一步步走下去,只要咬紧牙关,烦恼和苦闷才会被一步一步抛在身后。母亲推磨的身影,像底片一样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我的母亲和我的父老兄弟,难道不就是不知疲倦依然在山乡奔波的石磨吗?我曾写下《石磨》诗一首:
依然在蒙山怀抱里,
吱吱呦呦地活着。
顺手点亮屋脊上的月亮。
粗糙的木棍,一前一后,
轻轻撬动旋转的天地。
一勺一勺的民谣,
在磨道里千扭万翻,
碾出万千故事。
机器牙齿锋利,
总不比石打石的磨研,
原汁原味。
山寨,一盘巨大的石磨。
山民最耐读的年轮,
单调却也深刻。
刊于《时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