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鞋
人生在世,谁也得穿鞋。鞋既是门面,也是身份的象征,透出性格、品位和层次。现在市场上鞋的品种、样式、颜色应有尽有,让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让我久久难以忘怀、想起来激动不已的,还是童年、青年时代的布鞋。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山村的大人、孩子穿的都是布鞋。一来,农家日子紧巴,衣裳补丁撂补丁,谁有闲钱买鞋。二来,山区与外面世界隔绝,祖辈不知道县城在啥地方,外面的文明也传不到这偏僻山套,城市时兴什么鞋不知道,即便知道了也无所谓。第三,当时时兴割“资本主义尾巴”,整好的大寨田就单纯种些地瓜、小麦、花生、苞米这些能充饥的粮食作物。阴雨天、雪天和夜晚,山乡姑娘、媳妇就一门心思做鞋,绝活和看家本领那就是做布鞋。
做布鞋很节俭,也挺讲究。当时庄户人穿衣裳,那真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衣服旧得实在没法穿了,就把补丁一层层拆开,把有用的地方剪成一块块的碎布料。家家都有针线笸箩,里边装满了剪裁缝补衣裳剩下的布片或布条,沂蒙山区叫“铺衬”。那铺衬五颜六色,薄厚不一,颜色不一,新旧不一。铺衬积攒多了,就选个太阳毒的日子,把面板或木锅盖或木饭桌支在院子里,用铁锅调出热气蒸腾的浆糊,把新一些的布料和旧一些的布料错开,将厚一些的和薄一些的摊均匀,将碎布条一块块、一层层粘起来,在太阳底下晒上几个小时,就成了硬梆梆的“鞋壳子”。遇上阴雨天,就拿到热炕上或火炉上或热锅里烘烤,那鞋壳子的成色也不差。做鞋前,先找村里的巧媳妇,按脚的大小、棉鞋或单鞋的样式,先在纸上剪出鞋的样子,然后把这纸鞋样缝在鞋壳子上,刷刷几下就剪出鞋底、鞋帮,然后就可以做鞋了。
细琢磨做布鞋挺讲究,最讲究样式和做工。就说那鞋底吧,纳得结实才经穿,纳得整齐才好看。那旧布、陈布都乏了,不宜做鞋底。山区出门就是山和石头,最好的地方也是沙土地,上山爬沟、推车打柴,净些力气活,鞋也穿得格外厉害。所以做鞋底尽可能用新一点的布、结实的布。在村里当干部的人家,偶尔会用上“日本株式会社”装尿素的尼龙布袋。实在没有新布,就买上二尺又厚又结实的黄帆布。鞋底尽可能做厚一点,多摞上几层鞋壳子。男劳力的鞋底至少也要五六层。家家菜园边上都种上几棵大麻,那是专供做麻线用的。秋天先把那大麻的皮劈得细细的、一绺绺的,在大腿上或用纺车搓拧出细细的麻线,然后先用尖尖的针锥在鞋底上扎上眼,再用细针把麻线穿进去。山村的姑娘、媳妇手上都戴一只铜顶针,那是做针线活的专门工具。那针脚有的从鞋头开始,有的从鞋后跟开始;有的是一排排的,横看竖看都整齐;有的从鞋底当中开始,一圈圈往外走,恰似体育场的跑道;有的则按照心中的图案,纳出花朵、动物形状。做鞋时用针划划头皮,这里边可有奥秘,一方面可以转换姿势、稍作休息,一方面头发上有油,那针在头皮上划几下,在鞋底上会走得更顺当。一手攥住鞋底,一手用力拽针线,指掌间力气用得大、用得均匀,纳出的鞋底就平整结实,自然就耐穿。那动作轻松自如,透出一种娴熟、优雅之美。那针线密密匝匝,稀疏得当,松紧适中,大小一致,煞是好看。
鞋面是鞋的脸面,能看出做鞋的功夫,凝聚着精神寄托和美好的祝福。做鞋时,鞋帮子上面得裹上一层新布,一般是用黑布。黑布褪色慢,也耐脏。有的用上一些带花或条纹的布,显得别致漂亮。家境好一些的,用当时最时兴的黑条绒布,高档,耐磨,在太阳底下还反光。做鞋面,讲究针线,用密密的针线纳结实,穿久了不变形。鞋头上还会绣上些花朵或动物什么的。男孩子的鞋绣上老虎、狮子头。女孩子和大姑娘的鞋绣上些菊花、荷花、梅花、燕子、蝴蝶,出嫁穿的鞋往往绣上一对鸳鸯。上年纪人的鞋面上绣些简单的线条或一双大眼睛。手艺高的,那眼睛从不同角度看还会动呢。
那时乡下孩子很少有鞋穿,七八岁的男孩子夏天还羞怯怯地光着屁股,谁能穿上娘做的新布鞋,谁都会挺胸阔步、炫耀一番。我娘一生勤劳,做一手好针线活。春天,为我做一双或圆口或方口的布鞋;冬天,为我缝一双黑粗布甚至黑条绒的厚棉鞋。娘整天里里外外地忙碌,忙完一日三餐,缝补洗涮,喂养鸡鸭猪狗,还要到队里干活、挣工分,为给我们做新鞋,抽时间垫鞋底、粘鞋帮、搓麻线。到冬季农闲,娘就坐在家门,晒着太阳专心致志地纳鞋底。看娘做鞋是我童年记忆里最为鲜亮的风景。纳鞋底是既细致又累人的活儿。娘总要用一块布包着鞋底纳,想方设法不把鞋两侧的白布弄脏。夜深人静时,娘坐着小方凳,弯腰弓背,一只手紧握鞋身,另一只手不停地来回穿针引线,一会儿在头发蹭蹭手上的针,一会儿紧紧刚上好的鞋底,一盏昏黄的油灯拉长了娘忙碌的身影。同样一个姿势,重复着同样一个动作。我坐在一旁写作业,时常情不自禁地抬起头,看油灯下娘那专注的神情。娘时而抬起头看看我潜心学习读书的样子,脸上洋溢着不尽的幸福和满足。一针针,一线线,千针万线纳成一双鞋底。纳鞋底的时间长了,手指会酸痛,眼睛会发花。有时娘手指麻木了,一不小心就会扎着手指。看到娘滴血的手指,我很心疼,便安慰娘道:“等我长大了,挣钱买鞋穿,你就不用吃这苦了。”娘微笑着说:“等你长大了,有媳妇做鞋了,我就省心了。”望着鞋上密密匝匝的小针脚和娘那疲倦的眼睛,我激动不已。多少次我听着油灯芯热爆的噼里啪啦声,那熟悉的麻线抽动的刺刺声,渐渐进入温柔缥缈的梦乡。在我幼小的心里,就刻下了为娘而发奋读书的念头。我感到很奇怪,我从穿巴掌大的鞋,到四十几码的鞋,娘从没有量过我的脚,却次次把鞋做得那么合脚。
娘做的布鞋伴我度过了艰苦的学习生涯。娘经常笑着说:“孩子咱可要听话、争气,咱不和人家比吃比穿,咱得跟人家比学习。识字多了,才有出息,才不愁没鞋穿。”我白天上学,放学后便一路跑回家,帮娘做事、搂草、剜猪菜、挑水,尽可能减轻娘的负担。我体谅家人的苦衷和用心,每个期末捧回的红奖状算是对长辈最好的报答。而娘奖励我的,往往是一双漂亮的布鞋。夏天雨水多,在泥泞的放学路上,我常常手拎布鞋或把布鞋掖进书包里,干脆赤着脚走回家,说啥也不舍得把布鞋弄脏了。那年秋天收成好,一个工日竟然能结算到三毛七分钱,娘专门买了新布和新棉花,刚入冬就为我做好棉布鞋。娘说:“为了让鞋暖和,鞋做得大,放上棉垫,下大雪冻不着脚!”我穿着布棉鞋,迎着飘飞的雪花,踏着结满薄冰的山路,来往于家和校园之间。整个冬天,我的脚都是热乎乎的,没有被冻伤,安然无恙。
后来,我准备进县城读书了。多少个夜晚,灯光摇曳,娘把纳鞋底的绳扯得很紧,牢牢地、细细地把所有关爱都纳进了鞋底。当我一觉醒来,夜已很深了,娘仍在那昏暗的油灯下静静地赶制那双凝聚着她多少深情、多少期盼、多少祝愿的布鞋。第二天清晨,娘那饱经沧桑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她把一双崭新的鞋拿到了我眼前:“听说城市人不稀罕这个,得穿用猪皮做的鞋,可咱家里日子紧巴,娘没什么给你的,你又好出脚汗,娘好歹把这鞋赶出来了,带到城里去换换脚吧!”我紧紧攥着、仔细打量着这布鞋,鞋底的针线纳得均匀且细密,黑色的鞋面上还镶着白色的边,秀气雅致。翻开娘尽是针眼的手,此刻我的心沉沉的、酸酸的,泪水情不自禁地涌出眼眶。娘轻轻擦除我眼角的泪滴,似有许多话要说,但嘴唇颤动,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进城办完入校手续,我把那双带着故乡泥土气息和温馨亲情的布鞋藏进存放衣服的竹条编的箱子里。当晚,刚入校的同学们都在忙着整理东西,我找出那双布鞋,那密匝整齐的针脚显出了农家人特有的执著与质朴,柔软的鞋面好像娘那无穷的关爱与惦记。我将鞋面贴在脸上,那软软的绒毛仿佛儿时娘的抚摸,似乎又看到了娘那期待的目光。我们这些年龄不大就离家的孩子,记忆中娘的一喜一怒、一举一动都成了美好的回忆。面对娘亲手做的布鞋,不管离家多远,不管有多少困难,总感到娘的目光时刻跟随着。轻轻穿上它,慢慢走几步,霎时巨大的力量袭遍全身。那一针针的线,仿佛是回乡的路,是生命的年轮;一层层的粗布,叠加着美好的记忆和亲情的温暖。
当我现在能为儿子做这一切的时候,却赶不上当年娘对我们的那份耐心和细心。也许是因为生活在都市,没了那份贫困和劳累;也许是生活富裕,没有必要为吃穿而劳顿。要不然为什么当我们什么样的鞋都能买得起的时候,却没有了当年的那份惊喜和快乐?
布鞋养脚排汗,抑制脚气,有益身体,价格便宜。如今,在城市穿布鞋已逐渐成为时尚。穿惯皮鞋的都市人,开始与布鞋有了缘分。无论身在何处,有一双布鞋,一双包含亲人惦记和祝福的布鞋,就学会了感恩,尽管踩着纵横交错的路,有黑暗、有泥泞、有坎坷、有暴雨,可人生的路不会错、不会斜,心中总会洒满春风、阳光、幸福和欢乐。
刊登于《人民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