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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住在我的村庄
1.4.5 种萝卜
种萝卜

离开故乡沂蒙山区已很久了,但种萝卜这种农活我仍然记忆犹新。

那正是夏天最热的时候,各家都趁着清晨去刨地、扶沟和点种,可镢头抡不了几下,就汗流浃背。萝卜种得怎么样,是对各家耕种水平的考验和检验。因而,每年种萝卜的时候,各家都好像比赛似的,暗暗地较着劲。

那年我回家过暑假。天刚亮,父亲喝完茶水,扔掉烟头,打着眼罩望了望晴朗的天说:今天又是毒日头,趁早把萝卜种了吧。说完,就扛起镢头和耙往菜园走。娘嘱咐我:你在家看门吧。娘也挑起水桶,拿着水瓢和萝卜种走了。

我感到心里不是滋味,父母渐渐年纪大了,仍然自己去耕田种粮种菜,而我这个年轻力壮的儿子却远离家乡跑进城里,假期回到老家理应分担些家务活,却被扔在家里。我体谅父母的良苦用心,二老认为我进城了,已经挣脱了泥土,我的鞋、衣服都不能再沾土,手也生疏了,再说偶尔有空回趟家也不容易,担心累着我,干脆用亲情和厚爱把我裹住,别让风吹着、雨淋着、太阳晒着。我依然是地道的农家子弟,回到老家多想替父母分担一些劳累,多想沉浸进故乡宽容的胸怀,脚踏厚重松软的泥土,回归自然,寻找昔日沐浴阳光、亲近土地、享受地气的感觉。

我三步并作两步赶上了娘,一起向村东的菜园走去。透过薄薄的晨雾,只见各家各户的菜园里已经零零星星地来了一些人,有老人、有壮劳力,也有孩子,刨地的、耙地的、扶沟的、点种的、浇水的,都忙活起来了,不时传来歌声、笑声、吆喝声和低语声,甚至是孩子的哭闹声。各家那不大的菜园都经营得很仔细,没留一点缝隙,绿的是韭菜、菠菜、小白菜,用小木棒架起来的是芸豆、豆角,园边是稀疏但茂盛的玉米、高粱和蓖麻。只觉得每一棵、每一枝、每一叶都长得青翠茁实。园中刚收获过土豆的那片新土便是准备耕了种萝卜的地方。

父亲先用锨把土杂肥均匀地撒到地里,然后就开始刨地了,镢头甩得很高,落得很深,极认真,很投入。刚刚冒出的太阳斜斜地挂在山嘴上,把父亲的身影剪得很长很长,在土地和菜叶上晃动。种好萝卜,长出好萝卜,首先要把地刨深刨透,然后把坷垃打碎,耧耙得均匀和平整。父亲这些工作做好了,就开始扶萝卜沟。我抢着对父亲说:“我来吧。”我脱掉皮鞋和袜子,赤着脚走进地里,那脚丫和脚板淹埋进土里,只觉得那地很柔软和凉爽,十分舒服。为了把萝卜沟扶直,我先在园的对面选个参照物,用脚划出一条线,然后沿着这条线来刨沟。线是划直了,但那萝卜沟刨得还是有些歪,翻刨上来的土有多有少,那沟也就粗细不一。父亲没有说什么,又抡起镢头重新校正了一番。

我又去挑水。我老家的井是用石头砌的,不是很深,提水不用轳辘,也不用绳索,用钩担挂上铁桶在水里摆动几下把水灌满,提上来就可以了。干这个活的技巧就在于摆水,因为那钩担钩是直接挂着铁桶柄上的,速度快了提不上水来,慢了或用力不均匀,铁桶就容易掉到井里。前些年我在家时,这个农活干得比较娴熟,可几年下来手就生了。那桶在井里摆来摆去,水没有灌满,却真把水桶掉进井里了,多亏担水的邻居帮忙捞了上来。后来我再提水时,干脆用绳子把钩担钩和铁桶柄捆在一起,无论在井里怎么摇摆,桶是掉不了了。城市安逸的生活已经让我淡忘了过去最基本、最熟悉的劳动技巧,丢失了许多故乡古朴、真实的东西。难道远离泥土和农活,就自然拉大了与乡村、乡亲感情的距离?

太阳刚刚爬上山顶,我家的萝卜已经种上了几垄。这时,绿树遮掩的村庄里冒出几缕炊烟,不时有菜香和油香飘进菜园里。我的眼前仿佛长出了一片青枝绿叶、潇洒自在的萝卜,耳边好似响起收获萝卜时的笑声。

刊登于《时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