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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住在我的村庄
1.4.4 家训
家训

对于家训,我们每一个中国人恐怕都不陌生。谁家的长辈没有几句管教子女或晚辈的警言训诫?

鸟有巢,人有家。细琢磨起来,我国这个古老而庞大的血缘宗法式农业社会,更有着生长家训的丰厚土壤。哪个家庭不是老、中、青三结合的梯次年龄结构,这就像一根长长的链条,一辈就是一个链环,一辈一辈地传宗接代、繁衍生息。由于血缘亲情的维系,老者、长者、尊者自然具有了潜在的威严,他们坎坷的人生阅历和丰富的实践经验,经历风风雨雨之后的大彻大悟,往往以血泪为代价凝聚成深刻的警言,然后用舐犊之情教育、告诫子女,这便是非常自然的事了。怪不得翻翻四书五经,到处是人生的警句哲言。到元明清时代,像司马光的《居家杂仪》、朱熹的《蒙学须知》、曾国藩的《曾文正公家训》等家训著作,据说有上百种。那作者,既有名君贤相、官僚仕宦,也有文人大儒和寻常百姓;从形式看,既有家训、家规、家范、家教的长篇宏论,也有家书、诗词、箴言、碑铭等训示。当然这些著作,无不残留着时代、阶级和家庭的痕迹,虽然有糟粕,也有偏颇,但无可否认,它折射着传统文化的光辉和儒家道德思想的精华,表露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一理想的人格图式。

家训对每个人来说堪称是一面镜子、一杆旗子、一把尺子、一条鞭子,时时刻刻在警示你的思想,校正你的言行,指点你的迷津,宽慰你的心灵。谁的记忆底片上没打上家训的烙印?谁在成长道路上没吸取家训的甘露?虽然各家的家训都有独特的内涵,但“教家立范,品行为先”、“见贤思齐”这一点是大致相同的。

我的老家在沂蒙山莒南县的最东北部,是一个挂在岭坡上的小山村。传说是洪武年间,祖先逃荒要饭路过这个地方,发现了石缝间一眼甘洌的泉水,于是就依泉定居下来,逐步发展成现在的小山村。从我记事起,我们家就住在村东岭的东侧,据老人说,是为了给东家看林子方便。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以种地看林为生,斗大的字识不了几筐,不会咬文嚼字,所以长辈劝导晚辈的话也都是些质朴无华的大实话。俗话说,隔辈疼。我奶奶因病去世的早,我生来没见过奶奶,也就无福享受奶奶的爱抚了。从小,爷爷对我就倍加疼爱,我也最早从他那里接受了家训。现在数算起来,有勉励上学的,有敬老尊长的,有谦恭谨言的,也有勤俭节约的,最触及我灵魂的是这几句话:“人一辈子不容易,但无论如何要活得正,站得直,人活就是活得一口气。咱家里祖祖辈辈没有识文解字的,你在外边,要好好给公家干活;见了公家的东西,千万别眼热,人家的稻草咱一根也不要拿;娶了媳妇好好过日子,别这山望着那山高。这后两条,可最坏人的名声啦。”后来我翻诸葛亮的《诫子书》,这位老先生也说:“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我爷爷是个地道的庄稼人,诸葛亮是大名鼎鼎的政治家、军事家,身份悬殊,表达方式大相径庭,为何在家教的内容上异曲同工?这大概是中国传统文化潜意识的作用罢!我爷爷的这几句话,很直白,很实在,也很深刻,很精辟,可称得上至理名言。这是他对我真诚的叮咛,也是他一生心血的凝聚。

爷爷的童年是艰辛和不幸的。他没上过一天学,到了晚年也只认识自己的名字。虚岁七岁时,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为了每天能喝上一碗稀粥,被迫到外村给人家放牛。连个睡觉的地方也没有,夏天顾不上露水打、蚊子咬,路边的一块大青石板就成了天然的床;冬天裹着件破棉袄,盖几捆牛草,蜷睡在牛棚的角落里。春节到了,东家烧完香、敬完神,便把热气腾腾、香喷喷的荞麦水饺端上了饭桌。我爷爷那时年纪小,长年又吃不上水饺,见了水饺就咽口水,心想我在东家辛辛苦苦干了一年,这次无论如何也会让我吃上几个水饺,不知是三个还是两个?可谁知,狠心的东家看透了我爷爷的心思,硬是让我爷爷去村外的一户人家送东西。我爷爷不顾天黑路滑,等深一脚、浅一脚、顶着飞舞的雪花跑回东家时,桌子上什么好吃的也没有了,只有两个凉窝窝头。我爷爷一阵心酸,一头钻进寒风凛冽的牛棚,听着窗外的鞭炮声和孩子们的笑声,想想自己的亲人,想想自己的处境,禁不住放声大哭起来,泪水一直流到天明……

解放后,家里分到了地,有了饭吃,也有了草房住。我爷爷对党和政府无限地感激,全身好像有使不完的劲。无论是给大队里当保管,还是参加整山治岭、修水库,他干什么都有板有眼,让别人服气。累身子,也不丢面子。就连自家的菜园,他也总是用铁笆耧得土细如面,平整如镜……记得有一年的初秋,我爷爷当时已经70多岁了。我从县城赶回家已是黄昏时刻,爷爷正迈着迟缓而又略带笨拙的脚步,在枝叶稠密的花生地里拔草。只见爷爷缓缓站起来,捶捶酸痛的腰,伸伸疲倦的双臂,然后又弓下身子……那消瘦而单薄的脊背惨淡如月,在晚风中摇曳,在大地仰卧的胸脯上叠印出很长很长的阴影。我的心一阵酸痛,只觉得一种难以言明的懊悔在流淌,一种苍凉沉重的声音在响动,一种万分感激的情绪在蔓延。爷爷,几十个春秋,你历尽多少酷暑严寒,历尽多少坎坷磨难,慷慨地赐予,无私地奉献,无悔无怨,如一株山草顽强地生存,若一块游动的碑石耸立高天薄地之间。

算起来,我爷爷已经去世十几个年头了,他没给我们留下什么家当财产,但他的为人、他一言九鼎的话语却给我留下了无法用金钱衡量的美德和善行,留下了一种做人的信仰和不向命运屈服的坚毅。记得1979年,我接到了莒南师范的录取通知书时,一家人高兴得就如同过年。爷爷手捧录取通知书,咧嘴笑了,“好,咱祖祖辈辈两腿插在地墒沟里,没出过识文解字的,没有一个吃皇粮的,你给咱老祖宗争了光,好!”爷爷平常很少喝酒,那天却和父亲喝了一盅又一盅。他那花白的胡须上抖动着说不尽的满足和得意,那道道皱纹掖藏不住内心的兴奋和甜蜜。我入学那天,正巧村那台12马力的拖拉机去县城办事,我正好搭便车,当时也算潇洒气派了。天刚放亮,父母就把忙活多少天为我准备的被子、衣服和吃、用的东西搬上了车。爷爷也早早起来问这问那,总担心忘了什么,不时拽拽我的衣服,端详端详我的脸,好像有许许多多的话要说,又不知从何说起,然后把我拉到一边,从已经褪了色的衬衣口袋里摸出了平日积攒的五元钱,硬是塞到我的手里。“带上!到了城里,买个本子,或称斤咸菜。入了校,抓紧来个信说说,有空别忘了回家看看。”我紧紧攥着那散着体温的五元钱,那被汗水濡湿的五元钱,紧紧咬着嘴唇,不住地点头,泪水不知不觉模糊了视线。这不是普普通通的五元钱,这分明是一颗滚烫滚烫的心,分明是难以言尽的关怀和惦念,分明是沉甸甸的嘱托和期盼。

岁月沧桑,地老天荒。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我才逐渐品味出家训的内涵,才慢慢理解长辈的一片苦心。记得那还是我爷爷当大队保管的时候,那年秋天队里的场里晒着满地的花生,我披着月光给他送晚饭时,顺手抓了一把吃了起来。谁知他给我抓了一把木耙筛下来的瘪秕的小花生,“把你拿来的送回去。来,这个好吃,甜着哪。”然后他一边吃饭一边劝导我:“这是咱大队里的花生,每家每户都有一份,咱不能让叔父大爷戳脊梁骨。人生在世创个好名声不容易呀。”我当时虽然没说话,但心里也确实怨我爷爷是个死心眼,在心里记恨了好长一段时间。记得明代高攀龙在《高子遗书·家训》中说过:“作好人,眼前觉得不便宜,总算来是个大便宜;作不好人,眼前觉得便宜,总算来是大不便宜。千古以来,成败昭然,如何迷人尚不觉悟,真是可哀!吾为子孙发此真切诚恳之语,不可草草看过。”人吃五谷杂粮,实际上是很难完全脱俗的。有人说“无欲则刚”,要达到这种心灵境界谈何容易!吃斋念佛的道士和尚都难净七根,更不用说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啦,所以说叫“抑欲则刚”还差不多。人生在世,谁都有欲望,由于背景、条件、年龄等因素不同,欲望也是千差万别的。有点欲望是正常和自然的,问题是欲望应当合情、合理、合法、正当和切实,当然这个不偏不倚的度是最难把握的。把握好了,是不是就叫成熟了呢?

长辈的训导和爱是融合的,它交汇在一起,在血管里奔流,在心脏里跳动,遍布每一根神经,占据灵魂的每个角落。也许是我这个农民后代的偏爱,我崇拜和欣赏庄户人那艰苦勤劳、百折不挠、顽强拼搏的精神和质朴诚实、与人为善、宽宏大度的高贵品德,这是民族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民族的根。

一个人从小吃点苦,经受经受艰苦环境的磨炼,接受点古典传统的教育和熏陶,对于走好人生道路大有益处。困苦是坚强之母,正直是道德之本,恐怕就是这个缘由。当年,家里咬着牙,让我父亲上过几年学。因为我奶奶去世的早,我的叔叔和两个姑又小,我爸爸只好含泪辍学,成了我爷爷的帮手。父亲把辍学的痛苦变成了勒紧腰带也要供应我多上几年学的强烈愿望,我虚岁刚七岁,他就给我买了一个当时最时兴的黄帆布书包,把我背下岭去送进了一个老师教三个班的学堂。他没有给我讲什么悬梁刺股、囊萤映雪的故事,只是告诉我“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这朴实的道理。

当时我并不理解父亲的一片苦心和个中含义,只羡慕父亲兜里别一支银光闪闪的钢笔,掖下夹一把算盘,当会计的那个轻松自在劲。尤其是到每年的年终决算,他们几个人把一串串乏味的数字唱成了抑扬顿挫的歌,一熬就是一个通宵,常常还吃个夜餐什么的。我有时也半夜被叫醒,吃上几口,美滋滋地沾点便宜。记得我上高中时,正是白卷先生张铁生吃香的时候,学校开门办学,考试是开卷的,并且还是考例题,次次都是100分,其实根本学不到东西。我们这些庄户孩子当时就感到有点对不起每星期的那一大包袱煎饼。那时正强调“忙时吃干,闲时半干半稀”,其实农民无论忙闲都填不饱肚皮,我们每顿能吃上瓜干煎饼已经很“资产阶级”了。学校勤工俭学,学生们自己种了一片大白菜,食堂里放上点豆面用大锅一煮,三分钱就可以买上一碗。当时一个工日才值几分钱,家家吃盐都得用鸡蛋换,这菜就显得贵了一些。家里不希望我太寒碜,每星期都给我塞上两角或五角钱作为生活费,其实一点也舍不得花,有时这几角钱在兜里由新钱攥成了旧钱,一装就是几个星期。后来不住校了,我的村离中学有十华里路,早上6点还要到校赶早操,当时又没有什么手表、闹钟和自行车,只好早早起来用步量。也不知怎的,生物钟特别地管用,到时就醒了,前后差不了五分钟。即使这样,母亲每天早晨也还是要叫我一遍的。到了冬天,母亲总是早早起来拉着风箱为我做好一碗面叶或面疙瘩汤,我匆匆扒拉几口,周身就热乎乎的,脚下就生了风一样,顶着凛冽的寒风,一溜烟赶到学校,还误不了上早操。记得照高中毕业照时,我还穿着一件打着补丁的黄褂子,肩膀上的补丁依稀可见。母亲谈起这件事,看到那张照片,心就发酸,还时常掉眼泪。可怜天下父母心。可当时哪个家庭不是贫得叮当响。穷家值万贯,真正值钱的是父母的爱,真正的家产是高尚的品行。做儿女的感激的是那颗赤诚无私的心。

这些年改革开放了,经济发展了,人们生活富裕了,这个社会也显得越来越浮躁和世俗,人间真性在枯萎,民族文化在流失。很多人不但不管他人瓦上霜,连自家的雪也懒得扫了。连最最重要的做人立身这一条也抛到了九霄云外,人鬼、美丑、善恶、是非都分不清了。元代脱脱说过:“人虽至愚,责人则明;虽有聪明,恕己则昏。苟能以责人之心责己,恕己之心恕人,不患不至圣贤地位。”时下,这种人是不是太多了呢?人生是短暂的,不管是穷是富、是官是民、是男是女,其实上天给了每个人大致相等的生存区间,几十年的好时候一晃也就过了,到时都得到另一个世界报到,或者说早晚都要到地下或火葬场碰面。什么名呀、利呀、权呀,都是些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只有静心养性,才活得堂堂正正、洒洒脱脱、轻松自在。应该得到的,得到了是幸福;不应该得到的,硬得到了也许是灾难。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做了亏心事,天理不容,良心谴责,连做的梦也是恶的,实际上这是自我摧残和扼杀。

老子以俭朴为宝,大家也都认同“平平淡淡才是真”这个理,这也许是看破红尘之后的彻悟罢。有个好家风,有一句告诫后代做人、做事的哲言警句,这是儿女的福份。我身为人父之后,才更加体味到长辈的良苦用心,才更知正言端行对于人生旅途的份量。曹瑞曰:“修身岂止一身休,要为儿孙后代留;但有活人心地在,何须更问鬼神求。”望子成龙,望女成凤,是天下父母共同的愿望;望子成人,是望子成龙、成凤的根基。做人,教子,确确实实是件很难的事!

刊登于《山东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