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望娘的满头白发
岁月无情,人间沧桑。不知不觉,娘老了,腰弯了,变矮了,行动迟缓了,满头的黑发也悄悄变白了,像一团白云盘上头顶。前些年,娘刚有稀疏的白发,我顽皮的儿子还帮着一根根地拔过。可几年工夫,咋就全白了呢?
我知道,娘这缕缕白发,是无情的岁月风霜染白的,是不尽的操劳染白的。我从故乡沂蒙山区那个偏僻的小山村,一步步走进省城。离老家越远,思念愈重;离故乡越久,眷恋愈深。常常扪心自问,娘含辛茹苦,青丝变成白发,我作为儿子到底应该为娘做些什么?怎样才能对得起娘的养育之恩和一生的辛苦与操劳?在山野乡村,在都市大街上,我看见满头银发的老人,油然产生一种亲近的情感。每当望见头顶的明月或满天白雪,就会吟咏起高适“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的诗句,心中滋生诸多况味和难以言明的思绪。
我对娘早年事情的了解,多是从娘与别人的交谈或通过一些琐碎事情拼凑出来的。娘出生在战乱的年代,家境贫寒,很小就跟着大人到深山里躲避日本鬼子。嫁给我父亲时,家里十分贫寒,日子过得十分清苦。两间破草屋,屋内除了张着口的盆和缸,可以说一贫如洗。娘生我时正值春寒料峭,娘就用唯一的破棉袄包着我,自己竟然盖着个破草苫子。面对生活的困苦与艰难,娘总是乐观、自信,从不怨天怨地,总认为有双勤快的手和平常的心,就没有不过的河,就没有迈不过的坎,就饿不死人。在那个凭工分分口粮的年代,一家只有我父亲是个整劳力,娘除了忙家务、喂猪狗鸡鹅,还得到生产队里挣工分。在我记忆中,娘操持着整个家庭,一年四季总有干不完的活,从不歇息,从不说累。当年国家倡导“忙时吃干,闲时吃稀”,但长辈如何辛勤劳作,还是填不饱肚皮。不用说生产队里分的粮食和瓜菜了,就那春天的榆钱、槐花、灰菜,夏日的野苋菜,秋后的地瓜叶、萝卜缨……也都成了我家上乘的食品。娘将它们洗净切碎,揉搓出苦汁,放少许的面粉或豆面,撒上几个粗盐粒,或熬成汤,或贴成饼,或蒸成馍,都能填肚充饥。由于娘的节俭和精打细算,我们全家倒没揭不开锅。我记忆犹新的,是那用新地瓜磨的面糊烙的又香又脆的煎饼,用新土豆和新小麦面和在一起蒸的又白又暄的馒头,竟然那么可口,胜过世间任何美味佳肴。
那年月,饭吃不饱,就更难添新衣裳了。不管大人还是孩子,衣服都是补丁摞补丁,夏天七八岁的男孩子还光着屁股。我们这些孩子们不体谅父母的难处,总是盼着过春节、端午节和八月十五,因为这时娘总是想方设法为我们做顿好吃的。尤其是春节,还可能扯上几尺布,做件新褂子,或纳双布鞋,或者把衣裳打上个新补丁,洗得干干净净的。大年初一,无论下雪下雨,天气多么寒冷,我都早早地穿上那件新衣裳,在院子里,到邻居家,蹦啊跳啊。这时,娘的脸上会露出一丝微笑。然而不谙世事的我没在意娘为什么没有添一缕布丝,更不懂娘的辛苦和掩埋心中的愁苦。想起娘为我缝补衣服的情景,才真正理解“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逢,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这首诗的深刻内涵。
娘生不逢时,没有机会识字,但她知道识字重要,千方百计供应孩子们读书。我在上小学时,家里的日子仍然过得很紧巴,在生产队里干一天的活,挣不了几分钱,家里吃咸盐主要靠鸡蛋换。为了我晚上读书做作业,娘狠狠心给我买了一盏高高的煤油罩子灯。那时的煤油是凭票购买的,每家每月就一市斤。夜里,娘担心灯光暗损伤我的眼睛,常常一声不吭地走过来,帮我把灯芯拧大一点。煤油不够,娘经常到村里的门市部去求情,或想办法借亲戚邻居的油票。实在没有法子,就用墨汁瓶或萝卜头造个豆油、花生油的灯。我在读书,娘也在忙活她的事情,有时是穿针走线的哧啦声,有时是纺线的咔嚓声,有时是推磨碾粮食的磨盘声,有时是平缓而有节奏的 碓声。那是我最爱听的音乐,是我能够静下心学习的动力源,也是伴我进入梦乡的摇篮曲。有时娘也坐在灯下做针线活,缀些家人穿的盖的东西。娘有时不自觉地停下手中的活,听我读书、背诵课文,那眼里分明含着无限的希望,脸上洋溢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幸福。不知多少次,我在娘的再三督促下进入梦乡。当我在黎明时分被叫醒,娘早已开始了新一天的劳作……
我上高中的时候,冬天学校六点钟上早操,因为没有条件住校,每天一早要步行八华里,六点前赶到学校跑早操。娘为了给我暖和身子,每天鸡刚叫三遍,就起来用全家不舍得吃的面粉给我做一碗疙瘩汤,或者干脆放上些干辣椒炒一盘热白菜。我快速吃上早饭,全身热乎乎的,脚下也增添了劲头,什么大雪、寒风和白眼,都挡不住我坚定的脚步和求学的信念。我至今弄不明白,为什么没有闹钟,娘却总能准时在五点前叫醒我。
娘的性格坚强,无论日子多么清苦,生活多么艰难,从不落泪。娘对孩子们特别上心,时常因条件所限不能照顾好孩子们的吃穿而揪心难过。记得我到县城上学走的前几天,娘就张罗着给我做被子、做衣裳,买脸盆、暖瓶、毛巾、水杯,唯恐忘记了什么,恨不得让我把家也一块背走。头天晚上,娘专门做了一桌饭,既是给我送行,也算是对街房邻居的答谢。本家的几位爷爷和叔叔们围坐在油灯下,一边喝酒,一边你一言我一语地嘱咐我注意这注意那。娘静静地坐在土灶旁烧水,红红的火焰映红了脸庞,几滴晶莹的泪珠在脸颊划出泪痕。我悄悄地问道:“娘,娘你怎么哭了?是不是不愿我走呀?”娘忙用衣襟擦掉泪水,对着我笑了笑,轻声叹息:“外出上学都没有几件像样的衣裳,可别让人家笑话。”我轻声告诉娘:“娘你放心吧,咱和人家不比吃,不比穿,就比学习。”那年春节回家,娘拿着我的高中毕业照,看着我穿着带补丁的褂子照的像,眼角又流出了泪滴。娘总觉得欠了我什么,其实在那艰苦的年代娘给予我的已经太多太多,我已经负载着那份期望走向成熟。
娘的善良和宽厚有口皆碑。亲戚朋友,街房邻居,有了什么难处,娘总会全力帮助。家里种了二亩地,收入很微薄,可我们姊妹几个给留下的零花钱总是攥得紧紧的,不舍得花。但无论亲戚邻居谁家有了红白喜事,总忘不了送上一份礼。自家的事,自己能做的事,总是尽力去做,不愿意麻烦别人。年纪大了,耕种和收获时,我的叔叔和叔家的弟弟们经常帮帮忙。娘总是念念不忘,万分感激,总得想法请吃顿饭,或者送点什么东西表达心意。家里来了亲戚朋友,必定倾其所有,千方百计做上几个菜,烙上几张饼,无论如何不能丢了面子,让人说小气、寒碜。娘事事关心别人,唯独不顾自己,好像自己是铁打的一样,甚至生病了也不舍得买个药片吃,一声不吭地硬撑着。这些年日子好了,我们有心给她过个生日,娘竟然连自己的生日也不知道。我们希望定在天下母亲共同的节日,但娘也记不住日子,于是干脆就定在姊妹们相聚的时候。
娘从来不图儿女的回报,只是期望儿女们争气。她常说,娘不图你们当什么官,不图你们的钱财,只盼着你们在外实实在在地做事,大人孩子平平安安。娘知道我、妻子和我的儿子爱吃咸鸭蛋和芋头,于是就种芋头,就养鸭,并且把鸭蛋腌好攒着,千方百计地托人捎来。偶尔来趟济南,也总是把自己不舍得吃、积攒了很长时间的好吃的东西一样一样地做熟包好捎来。那年我告诉了老人回家过春节的时间,因单位的事拖延了,娘就站在寒风里一日一日地望我。我的叔叔们骂我是不孝子孙,竟敢骗娘,我摇摇头,无言以对。每次回家,娘像招待远方的客人,忙里忙外,问长问短,脸上洋溢着不尽的幸福和满足。望着娘操劳的身影和晃动的白发,我心中十分愧疚,感慨万千。离家时,娘总是将我送至门外很远,目光中充满了多少关爱和嘱托,又有几分不舍和期盼。风吹起娘的满头白发,眼里泪水盈盈。每到此时,我都不忍心回头……
当我们为人父母,为孩子的事急得团团转、饱尝生活的艰辛时,儿时父母的身影又重现眼前,也才深切体会到个中滋味。真可谓“养儿方知父母恩”。当我们充分体验了父母的良苦用心,有了这份孝心,也有这个经济能力回报老人时,我们却整天忙忙活活,能够陪老人的时间很少。老人年龄越来越大了,总希望老人来城里小住数日,但他们又不习惯城市这单调枯燥的生活,这也不顺手,那也不顺眼。每逢节假日,总是思念家中日渐年迈的父母,想娘在我临行前做的饭菜,想父亲为我们准备行装时那一声不吭的表情,想父母过去那艰辛的岁月和满脸的皱纹、满头的银丝。娘把自己的年华、全部的心血奉献给了我们,奉献给了这个家,作为儿女,却因工作在外不能在娘面前尽孝,替娘分忧,甚至不能时常在娘面前和娘说说话、唠唠家常。每想至此,我的心就忐忑不安。我时常下决心回去看看,但总是耽误或延误,心头常常掩藏着许多缺憾和懊悔。
人,即使活到七老八十,在娘的心目中也永远是孩子,儿女也总感觉自己没有长大。娘默默无闻和忍辱负重的性格,勤劳善良和宽以待人的品行,对人对事的平和心态,是我人生的坐标和榜样,让我崇拜和敬仰。天下的文人墨客和普通百姓,每人有一个可亲可敬的娘,一个有不同经历和感受的娘,但母爱是相同相通的,无不令人滴泪,令人心疼,令人刻骨铭心。
夜已经很深了。一轮皎月蹒跚地爬上窗前,一缕缕皎洁的月光透进屋里,好像飘舞的雪花,恰如娘那满头的白发。我的记忆,我的思绪,我的情感,我的惦念,都浸进这圣洁宁静的月光里,溜回了那个我至亲至爱的小山庄。
娘的白发是一面旗,时刻校正着我的人生方向。
刊登于《当代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