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济南十年，搬家六次。每次搬家，住房条件都有所改善，心中总伴随丝丝的兴奋与喜悦。最近，狠了狠心，喜忧参半地搬到了舜玉南区这个远离市区的地方。居住条件的确得到很大改善，多少年一直堆在墙角的书籍终于舒展开了墨香味的躯体，但说起得失来，却是一言难尽。

站在阳台上望去，楼南和楼东没有高楼，全是一片二层的农舍，还有几棵苍老孤独的梧桐树。据说，这里的人家早就得到政府准备搬迁改造这片小区的信息。这年头，信息就等于票子。这不，家家户户纷纷在原来的农舍上边又加盖了一层，加重了讨价的砝码。这新嫁接的房子，或土坯的，或石垒的，或砖砌的……可谓五花八门。有的墙没上泥，依旧露着石缝或砖缝。为了占满所有空间，增加搬迁的面积，许多人家还盖了东屋、西屋，在屋后、屋前靠墙根的地方建上了一排排的小斜厦。这些密度很大的小房子，有的当伙房、做卧室；有的用来堆积杂物；有的挂着门市部、豆腐店、理发店的牌子，有的牌子竟然有房子的一半大；有的已经买了新楼房，把这些旧房子出租挣钱。本来不宽敞的地方显得更是狭窄，有的地方须侧身而入。不仅房子建得凌乱，窗户也是随心所欲。高的矮的，大的小的，长的短的，宽的窄的，横的竖的，黄的黑的，木的铁的，外探的内装的……有些窗台上还摆上仙人掌、马蹄莲、菊花、芦荟、兰草、吊兰等花草，给这片灰土土、挤巴巴、乱糟糟的住宅区增添了几分盎然生机。

济南也可称得上是大都市啦。随着经济的繁荣和人们环境意识的增强，夜晚的街道也逐步亮起来了，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广告牌各领风骚。忙碌辛苦了一天的市民，也逐步习惯享受夜生活的丰富多彩。而这个居民小区却是另一番景致。几盏稀疏的路灯，眨着昏黄的眼睛。虽然楼挨楼，但没有什么影剧院和宾馆饭店，倒有几处几十平米的超市。没有大都市的繁华，只有大自然平稳而深沉地呼吸着，一切都格外安然与宁静，真如乡下偏远的城镇。清晨，当人们还在梦乡的时候，谁家的公鸡已经吊嗓子了。那鸡的叫声异常清脆，好像不是报晓，分明是一位快活的守夜人在催促深夜的消逝，呼唤黎明的到来。生活在城市久了，偶尔在清晨能听到几声鸡叫，倒也感到兴奋和激动。楼前居住的大批生意人表现得格外的勤快，鸡叫三遍，就揉揉迷迷糊糊的眼睛，披着东方微弱的亮光，发动三轮车、拖拉机和摩托车，互相招呼着涌进市区，忙活着淘金挣钱啦。楼前的声响随风飘过，楼后那片机关宿舍也从睡梦中醒来，醒得倒是很文雅、很上档次。孩子们开始晨读English，上了年纪的听着收音机沿街散步，青年人骑着自行车买早点……这一声鸡叫，唤醒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每一户、每个人。大家互相感染，彼此融合，投入了人声鼎沸的新一天。

人食五谷杂粮，过日子离不了油盐酱醋。搬来之初，大家最担心生活不便，没地方买粮、买菜、买日用品。其实不然。一天清晨，我同妻子决心仔细考察一番，出门往东走，左拐右拐几个弯，步行几百米，就听到人声嘈杂，叫卖声不绝入耳。巡声向东望去，只见弯曲的路两边，绿绿的法桐树下，一排排，一间间，全是各式各样的风味小吃店，缕缕清香迎面扑来，更是诱惑期待早餐的胃。店外的路边，各式各样的小商小贩和天没亮就从四面八方赶进城的农民，操着南腔北调，出售自家的产品。鸡鱼肉蛋，生猛海鲜，生熟肉品，油条豆浆……各种新鲜的瓜果蔬菜，还沾着晶莹的露珠呢。往北一瞧，路两边挂满五颜六色、适宜百姓穿着的衣服，还有锅碗瓢盆、铁锤螺丝、灯泡线团、肥皂毛巾……有些东西已经褪色，有的干脆实打实地没有包装。物价是不用说，比市里低了许多，且少有坑蒙拐骗、缺斤少两，可谓物美价廉。

这里的道路七拐八弯、曲曲折折，并且坑坑洼洼，记性不好或刚搬来不久，找不到家门是常事。下雨天，路上一坑一汪的水。搬来的头几天，正巧老天爷不高兴，淅淅沥沥地下雨。加上因埋煤气管道，道路被开了膛，路边堆满了挖出的黄土，车碾人踏，搅成了一片黄泥汤。有一天傍晚，我披着沙沙的雨声往家赶，经过这巷子时，一手举着伞，一手提着裤腿，东蹦一脚，西跳一步，几位贩水果的个体户驾着摩托车驶过，我的裤子和鞋上被溅满了泥水。这些年多是走柏油路，皮鞋也显得娇气，这次鞋底、鞋帮全身心地扎到黏泥里，也算是忆苦思甜吧。

无论从生理学上讲，还是从环境学上说，呆板、丑陋甚至杂乱无章的景观，污秽、嘈杂、拥挤、纷扰的环境，影响人们的心理、情绪，让人感到窒息、烦躁，难以提起情绪和精神来。俗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草窝。怪不得，现在越来越时兴、崇尚乡土和乡土生活了。事实上，人世间最纯真无瑕的当数乡村和故土情了。虽然已生活在城市多年，但脑海里仍然叠印着乡村令人怦然心动的画面：那一望无际的山野，好似铺着五颜六色、富有弹性的地毯，真想童心未泯，在上面翻上几个滚，然后静心躺下来，让手指间长出绿油油的灌木，头发嫁接上长长的藤蔓。山腰沟底，或巨木数株，枝叶繁茂如冠，或矮树成簇，若绿云行走。山涧小溪潺潺，曲曲折折；小潭幽静，鱼虾自由游弋。田地里，老黄牛翻耕着黑油油的土地，留下道道期待收割丰收的五线谱。座座古老的农舍，在绿树的护卫下，错错落落地摆开。小径是用石块或石板铺成的，路面被磨得光亮，缝隙里长满绿生生的青苔。房屋全是石头砌的，墙根养着猪、羊、牛，墙上爬满葡萄、葫芦和扁豆，屋檐下挂着红辣椒、黄玉米，鸡鸭四处游走觅食，小黄狗摇尾相随……暮色渐浓，炊烟袅袅，饭菜的清香散满大街小巷。无论春、夏、秋、冬，还是朝阳四射、皓月当空，以及刮风、下雾、降霜、细雨绵绵，山乡总在变幻神奇的风姿，展示朴素、和谐、温馨、恬静的风光。那是多么令人向往、留恋和难以割舍的优雅环境呀！随着人类经济的繁荣和文明的发展，在多数经济发达的国家，都市只是上流社会的偶然聚合之地，高档的住宅已从市区迁移到郊外，居住乡间成为时髦高贵的象征。许多人挤进大城市，匆匆忙忙地拼搏、捞钱作乐，然后又向往平淡、朴素，逃避现代文明，躲到乡下，过一段怡然自得、自由舒展的生活。一座城市如此，一个人也是这样。由于年龄的增长和岁月的洗涤，顺境与逆境，痛苦与微笑，光荣与屈辱，那些遥远的事情却又十分清晰，甚至连回忆起昔日的困惑、艰辛与沮丧也都会感到一种欣慰和满足。中国人上数几辈都是农民的后代，都是生活在乡野山村，有着同一个思乡情结。年轻的时候往往雄心壮志，总认为家乡的天地窄小，只有到外边才能闯荡世界，实现宏图大志。等到饱尝世态炎凉和酸甜苦辣之后，终于明白最深邃、最留恋、最能享受人生欢乐的，还是富有文化底蕴内涵和深厚感情的山乡。因而，深入乡村、亲近乡土是一件幸事。

仔细观察，慢慢品味，倒觉得这是一块带有神秘色彩的地方。从简陋的街道走向华贵的林荫大道，从低矮拥挤的居民区迈进高耸入云的楼群，从半城半乡的生活汇入现代都市的滚滚洪流，是这么不经意。我陡然顿悟，这分明是城市与乡村的交汇处，或曰断裂带。新旧观念、意识、感情、生活方式，在这里互相碰撞、厮杀、嬗变和融合。能够亲眼目睹都市的沧桑巨变，亲身体验变革年代的世态炎凉，也是一种福份和满足，有什么理由不爱这新的居处呢。

写于2003年6月，刊载于《时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