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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住在我的村庄
1.3.19 炊烟袅袅
炊烟袅袅

炊烟,仿佛总与宁静和谐的乡村和古老的农业文明有千丝万缕的关联,仿佛这炊烟是乡村题材的绘画、诗词、歌曲的道具和索引,又仿佛这炊烟里徐徐腾起的是那古老而悠长故事的序言,意境悠远,令人沉醉。

翻开史册,从李白的“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到杜牧的“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从范仲淹的“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再到王维最经典的诗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可见古代文人墨客对炊烟情有独钟。

从俄罗斯名画《家园》那青石房子顶那一缕炊烟,到中国十大传世名画《清明上河图》上那历历在目的小桥、绿树、炊烟、集市;从由邓丽君唱红的经典老歌《又见炊烟》,到周杰伦那曲《青花瓷》中“炊烟袅袅升起,隔江千万里”的歌词……

东晋诗人陶渊明的《归园田居》“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这两句诗运用了两个古典意象——“村落”和“炊烟”。远处的村落在烟雾朦胧中,好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画;炊烟袅袅升起,带来无限的静谧安详,让我们去品味炊烟袅袅升起的宁静与悠然。

毛主席他老人家1959年回到阔别三十二载的故乡韶山,就曾留下了“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的优美诗篇。

当夕阳醉意朦胧地把树影慢慢拉长的时候,一缕缕炊烟便在座座茅草屋上慢腾腾地升起来。夕阳下,那静卧着的农家老屋越发显得苍老,那饭菜和柴草浓浓的香味便融合在一起,灌满老屋的每一个角落。这一切就像刻印在我生命中的一幅乡村图画,时常浮现在我的眼前,也缭绕在我的文字和梦境里。

当远离乡村、住进没有炊烟的高楼大厦之后,那故乡魂牵梦萦的炊烟,不仅仅是飘摇在天空的一缕乡情,更是故乡一种浓得化不开的乡魂。一个人想家的时候,不仅仅是想老家熟悉而亲切的人和事,更会沉醉在家乡特有的炊烟的味道中。

千百年来,生活艰辛与苦涩的村庄,寂静而甜美的村庄,都是被清晨的炊烟唤醒的。乡间不知有什么能像炊烟一样长到天空的高度?不知道有什么比炊烟更能打动一个离乡人那敏感脆弱的神经?每天清晨,伴随公鸡的啼鸣,便有袅袅的炊烟从一家家农家的烟囱里升起。那炊烟,纤纤的,细细的,越往上越稀薄,最后慢慢在空中弥散开来,伴随着清风在天空下轻悠地飘荡,绵延数里,轻巧而灵空,仿佛是一位轻歌曼舞的少女,臂柔如无骨,身软如云絮;舞姿灵盈,如深山月光,如树梢微风,融天地之灵气,染晨昏之绚色……那情景,犹如一幅多彩的水墨画,或淡或浓,或远或近,浓淡相宜,意境悠长……慢慢的你就可以品味出空气中飘来的缕缕炊香,暖心暖肺。傍晚,远处的农民扛着锄头下田归来,在一片黄昏里,村落的上空又飘起淡淡的炊烟。晚风徐徐地吹着,青烟向一个方向慢慢地弥漫,散开,还夹杂牛羊鸡鸭归圈的叫声和母亲站在村头或路口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余音伴随着炊烟在雾气腾腾的田野上消散,乡村的夜晚便迈着安详的步子、踏着炊烟的节奏缓缓走来了。

山村缕缕蒸腾的炊烟,像顽皮的牧童坐在牛背上吹出的那一曲纯厚的乡音,像扎着小辫的牧羊女扬起牧鞭呼唤羊群的那一阵回音,像老爷爷长长的胡须在风中舞动,像叔父大爷扛着犁耙镢头、牵着牛羊走回家门的背影,又像是一串乡间民谣中的休止符……炊烟是母亲的摇篮曲,是飘在儿时记忆里的水墨画,是古典田园诗中的韵脚,是攀结在游子心头的思乡情结。炊烟袅袅,与母亲伫立村头振臂唤儿回家的侧影,重叠成一幅最古典迷人、最撩人心弦的人物速写!

炊烟是山村永恒的色调,不论天气好坏、日子贫富,炊烟都与村庄相依为命,风来弯弯腰,雨来隐隐身,依然向上生长……故乡的炊烟奇妙无比,变幻多姿,它如同故乡的彩云一般,一会儿炊烟朵朵,一会儿炊烟条条,又一会儿炊烟缕缕,那般神奇,那般巧妙,那般丰富多彩,那般妙趣横生,那样富有魅力。炊烟,袅娜、轻盈,慢慢上升、悄悄扩散,在小村上空形成了一层浅浅淡淡的薄云。因它的点缀,小村多了一份灵动,增了一份妩媚,添了一份淡雅。远远望去,炊烟笼罩下的小村真像一幅精致的水粉山水画……

炊烟的颜色和形态也是千变万化的。如果炊烟的颜色是清淡的白色,那说明灶里的柴是干燥和易燃的。假若是浓浓的黑色,那或者是续草太多了,或者是柴草太潮湿,也可能是遇上了阴雨天。如果是股股浓浓的又黑又白的烟涌出,那肯定是刚起灶,母亲刚把柴火点着;如果烟囱口出现的是连续不断且透明的烟,肯定是锅里的饭菜正在闷炖的时候;如果炊烟只剩下那么一小丝轻薄的样子,那肯定是饭菜已出锅了。

炊烟是乡下人一日三餐的时间表,是上工收工的哨子,是上学放学的标志,是故乡的生命图腾,是家园的影像。建国后,翻身当家作主的农民在自己的土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日三餐,炊烟袅袅,那是渴望了多少代的幸福生活。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虽然是个物质贫乏的时代,但人的心是单纯的,是和善的,是真诚的,情也是温暖的,连炊烟都是柔软的。从炊烟上能明显分辨出乡亲们日子过得好坏。谁家的炊烟浓、烟雾长、底火旺,谁家的日子就红火,就好过;谁家的炊烟薄、烟气短,日子就难过,就难熬;谁家的烟筒不冒烟,那可能是断炊、生不起火了。

村庄上空、老家屋顶上的袅袅炊烟,是一道美丽的风景,是我永远走不出的眷恋。

炊烟是联结家和幸福的彩带。每当太阳冉冉升起或者徐徐落下的时分,故乡小村庄上空那丝丝缕缕的炊烟,更像是妈妈伸出手臂,在一声声呼唤着、期盼着远走他乡的儿女。这故乡的袅袅炊烟啊,一回望就令人心醉,一梦见就令人神往心驰。在那渴望温饱的年代里,炊烟里散发着开春时节榆钱叶子和乡间野菜的清香,饱含着深秋第一墩地瓜下锅溅起的丝丝面香……年少时每每放学归来,跑到村头岭顶,远远地看着自家屋顶的烟囱,远远地望见夕阳下自家的烟囱正飘起淡淡的炊烟,仿佛闻到了可口的饭菜香,立即断定:“哦,娘在家,娘正忙着做饭呢!”心中顿时就涌起温暖、踏实的感觉。回望村落,各家各户的屋顶都飘起袅袅的炊烟,映衬着西天的夕阳。一会工夫村庄的上空就弥漫起缕缕炊烟。只见那缠绵的炊烟贴着瓦房,沿着村庄的走向,随着风的方向蔓延。

炊烟吹老了岁月。在炊烟的升腾中,又看见、看清了母亲火光映照下的脸以及脸上那深深的皱纹。或许,只有娘自己才最了解那皱纹里深藏的风霜、坎坷与苦难;或许,只有这炊烟才最清楚母亲的脊背是怎样一天天驼下去,母亲的脚步是如何一天天变得迟缓……

那个年代,乡里人吃不讲究,穿不讲究,可单单就讲究烟筒高、烟筒直,拉火出烟不焖火、不焖烟,图个烧火旺、不迷眼、不熏墙。因而家家的烟筒都垒得特别高,烟筒孔也留得特别大,幽幽青烟从烟孔中喷出,感觉日子蒸蒸上升。抬头送目,一眼望去,家家炊烟各不同,有浓黑的烟雾,有雅白色的烟雾,有青淡色的烟雾,也有暗灰色的烟雾,那是因为烧火的原料不同所至。家家炊烟袅袅,无风时直线上升,在半空中消失,有的与低层的云会合,游离乡野。微风轻拂时,炊烟顺风摆动,有时弯曲的像条烟河,有时轻飘飘的像浮云,有时又像一条狭长的绸丝带子,绵绵不断,缠连不休。有的烟筒火旺,时而喷出一股股火花,带着浓黑的烟团向远处飘去,飘向四野,飘向天边。不同的柴草烧出来的烟是不同的,意义也不同。记得我爷爷在世时,我们家大年初一煮水饺的柴草是有规定的。自秋天开始,我爷爷就单独把黄豆秸和芝麻秸留下,瞅个好天气晾干,把杂草挑干净,用花生秧或地瓜秧捆好,单独找个干燥地方存放好。黄豆秸和芝麻秸结实、耐烧,会冒出乳白色的青烟,说明家里柴草充足、日子富裕。再者黄豆子粒饱满,象征子孙有福,芝麻象征着来年日子像芝麻开花节节高。大年初一,爷爷看着灶膛里的黄豆秸和芝麻秸燃起的那蓝悠悠的火苗,看我们穿上新衣裳,在冒着雪花、蹦蹦跳跳地燃放鞭炮,便捋起花白的胡须幸福地陶醉了,对新一年的生活充满自信和憧憬。

年复一年,岁月如歌,炊烟在儿时的记忆里、在我们的欢笑中、在我们成长的脚印后袅袅升起。多少年了,母亲喜欢用土坯垒的炉灶做饭,大都一边烧火,一边忙着蒸煮炒炸,对家人的心思就像燃烧着的那腔炉火。我记忆中最好吃的就是锅贴了。大都在刚刚麦收之后,锅里用五花肉炖土豆和芸豆,那锅贴用的是新小麦,味道特别的清香,锅贴的背面被铁锅烙得焦黄喷香,锅贴的下部再用菜汤一煮,加上淡淡的炊烟味,吃在嘴里纯香醉人。我年幼时,曾经多少次帮着母亲一同做晚饭,听着火苗在灶间噼啪作响,闻到那熟悉的炊烟的味道,心里就别提有多舒畅,那是童年多么幸福的时光。此时的景致是模糊的,只有那一缕炊烟在屋顶上升起,我知道这缕炊烟又将在我的梦里飘摇了。

岁月的风,可以吹走故乡的容颜,却吹不走村庄的尊严。如果有谁能带走村庄的尊严和声誉,那么他带不走的是故乡的灵魂和浓得化不开的乡情。记得有一年初春,生产队里的老黄牛病死了。那时候宰杀大牲畜是要报告公社,等待上级批复的,否则就视为犯法。牛死了办手续相对简单,跟公社领导报告一声,再说别忘了让他们也借机改善一下生活就可以的。开春农活刚刚要开始,牛死了,队长感觉没尽到责任,担心地里的活,很是伤心;整劳力得替牛拉犁了,很是无奈。其实全队的人特别是孩子们心里偷着高兴。不是大家觉悟低,因为那时生活困难,大家从年头到年尾吃不上顿肉,沾不着多少油花,确实嘴馋。几位技术过硬的男劳力在生产队仓库旁迅速垒起个临时煮牛肉的灶。孩子们就围在那里,贪婪地盯着那牛皮被扒掉,整个牛再被肢解,被洗净,被一块块地放入锅里……当那缕缕炊烟袅袅娜娜地升在半空,映印在那蓝蓝的天上,一幅绝美纯净的画面定格在村庄的上空。那炊烟预示着生产队的一个重大的节日,也有了凝聚人心的缘由。

傍晚时分,神气的队长,双手着腰,大声吆喝着,招呼社员们来队里分牛肉。那时生活清苦,分点肉也舍不得吃。全生产队上百口人,每人分不了几两肉,肉少了在自家的小锅里也炖不出大锅的味道和感觉。队里新支的那个大锅,挑上几担水,把骨头、牛杂碎洗净放进锅里一起煮,也可以说是炖。分完肉,就等晚上分牛肉汤了。各家各户都能分得一盆牛肉汤,还包括几块牛骨、一些牛杂碎,这些东西比起那点肉来更实用、更解馋。皎洁的月光下,全队老少都提着水罐、水桶、菜盆,有的干脆端着大大的黑陶碗,大家自觉按老少次序、有说有笑地排成长队,过年一般热闹、兴奋,那是一幅独特的、记载着山乡群众真实生活渴望与状态的乡俗画。分这牛肉汤一般都到了深夜,孩子们大都熬不住,或倒在草堆里,或趴在父母背上睡了。

心若清静,那里都是故乡。夕阳中的炊烟,总是让人忆起年迈的双亲伫立村口,一双望穿暮霭的眼眸,痴痴地守候和期望着儿女们匆匆的归程。有时坐火车或飞机掠过晨昏时的村庄,望见一座座房屋上升腾着一缕缕炊烟,内心会产生莫名的感动,那炊烟升腾的是一缕缕幸福,人们安守着的是一份份安宁温馨。望见炊烟,悠悠往事凝聚胸间,忽浓忽淡。在城市吃着买来的煮玉米和毛豆、炒花生、烤白薯、蒸南瓜,这些东西看起来干净,吃起来也方便,但吃不出那种包含炊烟的味道和口感。如今忙里偷闲回老家,父母就像招待客人一样忙活。往往刚吃过早饭,娘就起身开始忙碌,准备中午那顿香甜可口的饭菜。娘点起灶膛里的柴火,那红红的火苗映红灶膛,也映红了娘那张历经岁月沧桑的脸庞。

故乡的炊烟是清纯的、散淡的,经常像柔曼的轻纱一样飘在小村庄的上空,缠绕在山峦的腰间或头顶,把个原本清贫、偏僻的小山村打扮成了藏在山套里的世外桃源,使我这个远离故乡的游子每每回望炊烟,便会醉倒在比陈年老酒还要醇厚的乡情、还要绵长的乡意里。

我也常想,人生究竟需要什么样的生活,什么样的生活才能让人的心灵始终处在一种宁静安逸的境界之中。都市也好,乡村也罢,不管哪种生活方式,在我们的生活有了基本的保障之后,更重要的应该是追求一种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安康、轻松舒适、自主自如,这样的生活也许才是真正的生活。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日益提高、现代化的普及,乡村大都改变了烧柴草做饭的生活方式,烧水做饭只是拧一下煤气灶就可以了,省心、省事、干净。炊烟也逐渐淡出古朴的村庄。袅袅炊烟虽然富有诗情画意,让人内心产生无限的遐想,但那种安逸与悠闲的生活背后是生活的艰辛和无奈。我希望中国所有还在和炊烟打交道的农民能够早早地告别炊烟,告别那烟熏火燎的生活。让炊烟作为一种靓丽风景,储存下情感的浓彩真色,飘舞在我们的记忆深处吧。

在繁华的城市里,我们看不到亲切的炊烟,闻不到她那特有的味道。城市里有的只有污染空气的尾气,还有就是被污染了的空气。那时的我们常常会想起村庄上空的炊烟,想起生活在村庄里的人们,想起我们天真无忧的童年岁月。很多个晚上,当我们走在城市喧闹的街道上时,思绪时常飘到远方的家乡。

炊烟就是长在乡村脊背上的图腾树,穿越五千年乡土文明的土壤,长成村庄向晚最为动人的风景,似一幅轻淡而雅致、价值连城的水墨画。任凭风吹雨打,炊烟不会被风雨折断。一茬茬庄稼被收割,一代代村民在老去,村庄虽然驮背但不曾老去,炊烟未断,人烟兴旺。

刊登于《时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