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天电影
人生在世有各种欲望和需求,归根到底是追求物质和精神的富足。精神需求,对不同时代和不同人群而言,表现形式和形态会多姿多彩。任何国家、任何时候,乡村相对于城市,文化生活都显得单调,有时甚至很匮乏。我国改革开放初期,“文革”期间那红火的文艺宣传队已经萧条,农民们家里还没有电视,广播喇叭也主要播放各地重大新闻,所以看露天电影才是乡村最丰盛的文化大餐。那真如同饿汉猛蚕美食,焦渴之时遇见清泉,跋涉沙漠闯进绿洲,让人们激动、兴奋、狂热,甚至生死相依。
当时还实行人民公社体制,队为基础,三级所有。县里有电影公司,各公社的电影放映队逐村轮着放,顺利时一个月每村能轮一次。每当村里放电影,整个山村简直就沸腾了。当时只有公社驻地有部手摇电话,给各村下通知靠骑自行车或捎口信。无论到哪个村放电影,邻村的老少爷们都是共同享用。为了通知大家,有的村用大喇叭喊上几遍,有的村甚至“砰砰”放上几个“二踢脚”。当然,消息最灵通的是孩子们,每个孩子都要证明自己的消息最准确,凭着猜测也要跟同伴争论一番,甚至还会打起架来。白天,村里的所有事情都与电影搭上关系了。学校里的老师说:“晚上村里放电影,今天早点下课。”耕地的农民说:“早点收工吧,今晚看电影。”人们见面都问:“今晚演电影,去不去看啊?”往日总要玩到天黑的孩子们早早回家,家家户户屋顶上冒起的炊烟都比平时要早得多。傍晚,村里的大路上、小道上都可见星星点点的手电光,还有一阵阵的欢声笑语,连此起彼伏的狗吠声也显得急切欢快起来。
电影放映队一般两个人,放映设备各村要用手推车去推或用牛车拉。电影放映前的准备工作很繁琐,村里找上几位品行好、勤快、灵巧的青年人帮着挖坑栽木杆子、挂银幕、抬放映机、接电线。“这根绳子短了,快再接一块。”“幕布不正当,左边的绳再拉得紧一些!”放映员分明像位将军在指挥战斗。村干部笑着,忙着递毛巾擦汗、点香烟。
村里放电影,最高兴的是孩子们,逢年过节般的开心。大队的院子太小,放电影大都在村头生产队晒粮食的场子里。孩子们一放学,扔下书包,胡乱扒上几口饭,有的顾不上吃饭,衣兜里装上些炒花生或炒黄豆,就约上同伴去抢占地方。银幕没挂好,场子上已密密麻麻地摆满大小、高矮不一的板凳、马扎。来不及拿板凳的就干脆搬上好几块砖头、石头,在周围划个圈,也算占上了地方。电影没开演,银幕前就坐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孩子们在场内穿梭往来,叫着爹,喊着娘,到早已占好的地方。叫喊声,打骂声,交谈声,真是像开了锅。别村的人也三五成群地来了,有亲戚的去找亲戚,有朋友的去托朋友,尽可能找个好地方舒舒服服地看电影。
简易发电机响了,有的发电机像自行车一样靠人蹬,蹬慢了电量不足,影响放映的质量。一场电影下来,几个蹬电机的小伙子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放映机的灯突然亮了,放映员开始倒片子、安片子,全场顿时安静下来。只听见几名没顾上吃饭的人在悄悄地啃干硬的煎饼或者大饼,分明像贪吃的蚕在吞噬着桑叶。放映员身旁围了一帮好奇的孩子,看着他倒胶片,看他调试投影,当白光投射到银幕上时,调皮的孩子便把五指散开,伸到放映机前面的光束上,做出各式各样的动作。
那时候,电影放映前村书记都是先讲一段话,多是感谢上级党委、政府的关怀,要求村民明天该耕哪块地、该浇哪块地,或者宣布防火防贼或禁止上山砍柴等禁令。如果讲的时间长了,孩子们就会带头鼓倒掌。正片之前都先放反映国家大事、新成就、新技术的纪录片,大家都看得很认真。等纪录片一放完,放映员换胶片的间隙,大家就可以稍微放松一下,站起来伸伸胳膊,活动活动手脚,准备长时间看精彩的电影。正片一开始,场内鸦雀无声,大家都被剧情所吸引,尤其当看到日本鬼子将游击队紧紧包围,或者特务把共产党员出卖,或者战场上胜负难分等情况紧急的片段时,大家都手里捏一把汗,紧张得大气不敢喘。当红军或八路军突然出现,或者叛徒被击毙,场子里顿时响起震耳欲聋的掌声。把手拍疼了,那才叫过瘾。那时候看电影时一定要分出谁是好人、谁是坏蛋,来晚了,一定要问个明白。如果是热门电影,影布的背面也会坐满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们的腿脚不灵便,不愿和大人孩子在一起挤。影布背面显得场地宽敞,把板凳一放,旱烟一点,用手捋着长长的胡须,悠然自在。有的还抱着小孙子、小孙女,更增添了一番雅趣!有时候,大家正看得入神,片子突然断了或者发电机坏了,大家一片呼嘘,焦急地等待着,反复催着“快点,快点……”
那时片子紧俏,几个公社的电影放映队就联合起来逐个公社放映,通过倒片一个晚上可放映二至三个村。有时看完上部,下部片子还没到,电灯只好重新亮起来。有的人乘机出去方便,或是走动走动活动活动腿脚,或去搞点瓜子小吃别让嘴闲着。片子可能一会儿就到,也可能要等个把钟头。记得有几次,一晚上演两部电影,第二部凌晨一点片子才到。我硬着头皮,瞌睡得眼皮直打架,就是舍不得走,最后在大人的背上进入了梦乡,也不知道放的什么电影、什么情节,被谁背回家的也不知道。夏天雨水多,往往看到热闹处,天上突然下起了雨,许多人把凳子顶在头上拔腿往家跑,场子里稀稀拉拉剩不下几个人。有的人躲在树下继续观看。刚过一会儿,有人小跑着从家里拿来苇笠、蓑衣或雨伞,有人干脆找块塑料布顶在头上,继续坚持把电影看完。
电影一完,放映机的灯泡再次亮起。喊爹叫娘的,呼儿唤女的,欢叫声、议论声、口哨声一齐响起,观众搬起凳子、椅子,迅速向四处散开。低头一看,场地上全是砖头、石头、麦秸、报纸、糖纸。放映员和帮忙的村民赶忙收拾放映的设备,大队干部早已准备了招待晚餐,就是面条或水饺。伸展向四面八方的山路顿时喧闹起来,人们议论着、争吵着、回味着,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直到相连的山村都恢复平静。
露天电影给我的童年带来了无穷乐趣,带来了山里人对外部世界的向往与憧憬。那时的影片大多是战争片,也容易吊起孩子们的胃口,像《南征北战》《铁道游击队》《英雄儿女》《地道战》《地雷战》《小兵张嘎》等,真是百看不厌。后来,电影的品种也增多了,出现了《青松岭》《甜蜜的事业》《喜盈门》等反映农村生活的影片,也有外国电影如《列宁在1918》《流浪者》《佐罗》《吉普赛女郎》《卖花姑娘》等。许多电影插曲耳熟能详,老少皆唱,虽然比起如今的流行歌曲、通俗歌曲、校园歌曲少了几分缠绵,但多了几分昂扬向上、催人奋进的力量。剧中英雄人物的光辉形象让我们终生难忘,譬如“不见鬼子不挂弦”“为了胜利向我开炮!向我开炮!”“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等台词仍记忆犹新,甚至常被运用到日常生活中。露天电影影响、感染了几代人,在皎洁的月色中、在璀璨的星空下、在吹拂的夜风里,我们认识了舍身炸碉堡的董存瑞、双手插入焦土的邱少云、手握爆破筒跳入敌阵的王成等一批民族英雄,感受到地道战、地雷战的痛快淋漓及狼牙山五壮士的悲壮,体会了上甘岭的艰辛,也曾为小萝卜头流下酸涩的泪水……
由于电影队往往在相挨的村庄连续放映,于是青年人总是像追星族一样,跟着放映队走南闯北,一夜一夜、不厌其烦地重复观看。那时我还小,总希望跟着大人到邻村看电影。那时路多是沙土路,有的是泥泞小路,雨后非常难走,邻村其实就几华里的路,也要走上一小时左右。月下乡间的沙土路很漂亮,中间因人们走得多而格外发白,弯弯曲曲像一条灰白的鞋带。家境好的孩子带着手电,那一束一束刺眼的光极具穿透力,时而在蓝蓝的天空上交织,那分明是在招摇。记得1977年秋,厉家寨村搞庆祝毛主席批示20周年纪念活动。我们得知当晚县电影队要放新电影的信息后,生产队里我们几个推车送粪的小伙子死磨硬缠着队长早收工。队长收工的话一落,我们就把手推车扔给别人,顾不上回家吃饭,拔腿就跑。本来有条山路可走,可要拐很远,于是就朝着厉家寨村的方向,横穿层层梯田,一步两个甚至三个地瓜沟,翻山越岭地奔跑。等跑完20多华里山路,赶到厉家寨时电影还没放,只见面前是黑压压的人群,已经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地了,我们便找了个高高的土堆坐下来大口喘着气。清楚地记得当晚的领导讲话很长,放的是《闪闪的红星》,是新片子,还是从来没见过的彩色的。土堆上人也渐渐满了,有人拼命往我前面挤。尽管我也拼尽全力抵抗,但还是被挡住了视线。没有办法,只好跑到银幕后面的山坡上。由于视线太偏,银幕上的人都拉扁了脸,最后还是坚持看完。磕磕绊绊回到家,鸡都开始叫了。
随着农村改革的深入,家家有了责任田,日子也逐步红火,公社改成了乡镇,电影放映队也不下乡了。周围几个村手头比较宽裕的人家,孩子结婚或考上了大学,要自费请电影队来放电影。实力小的演一场,实力大的甚至放两场。谁家要演电影,那消息提前好几天就传遍了邻村。“他舅呀,孩子出息了,明晚放场电影,你可要来呀。”“俺家放的电影,可是托人直接向县城捣鼓的片子。”街上碰了面,也都满面春风,打了招呼还会接上一句:“二楞家要演电影了知道吗?”“知道!啥片子?”“估计不孬,凑个热闹去吧!”消息越传越广,全村人都心潮澎湃。孩子们跑着跳着到处传播消息,就像送鸡毛信的小通信员。外村的年轻人也风尘仆仆赶来过眼瘾。孝顺的闺女还回娘家把老母亲接来小住几日,等待这顿免费“文化大餐”……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电影,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梦境。乡村露天电影,曾给山村带来了多少欢乐和祥和,增添了多少温情和真诚,给山里人带来多少的期待、欢快和笑声,给我们的童年留下多少抹不掉的美好记忆和不再复返的岁月,给多少人校正了人生方向、增添了拼搏奋斗的力量。露天电影不仅给村民提供了活动、交流的媒介和场所,而且昭示了返璞归真、追求真善美的文化现象。在设有空调、沙发、环绕音响的豪华影院里,吃着清香四溢的肯德基、汉堡包,欣赏颇具震撼力的美国大片,但却缺少看露天电影时人与人之间那种亲近与和谐。
久违了,露天电影,我们回忆、珍惜、渴望那个虽然物质匮乏但却能够享受单调文化生活、相互谦让、和睦融洽的年代,期望大家共享那久违了的文化盛宴!
刊登于《时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