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 读《苏轼〈念奴娇〉赤壁词正格》书后
读《苏轼〈念奴娇〉赤壁词正格》书后

苏东坡《念奴娇》赤壁词是千古传诵之名篇,但是关于此词的格律、句读以及词中的异文等,问题很多。后世读者,众说不同,各从所见。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何文汇先生撰《苏轼〈念奴娇〉赤壁词正格》一文,勤搜博采,对照比勘,对于东坡此词中之格律、句读、异文等,均加以厘定阐释,用力甚勤。

在格律、句读方面,何文指出三点。

第一,何文认为,《念奴娇》词上片,除去开头三句外,其余诸句的平仄句读都与下片同。因此,上片第三、四句与下片第四、五句相应,其句读应当分别为:“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羽扇纶巾谈笑处。樯橹灰飞烟灭。”在这一点上,万树《词律》的断句是正确的,而龙榆生《唐宋名家词选》的断句是错误的。

第二,何文认为,北宋《念奴娇》词上片第五、六、七句与下片第六、七、八句相应,故下片第六、七、八句的断句应作:“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与上片“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相应。或以“我”属“多情”句,作“多情应笑我”,误甚。

第三,何文认为,下片换头处三句每句字数,北宋《念奴娇》词均作6—4—5;北宋末乃有6—5—4句式,此或误读东坡词所致。东坡词此三句之句读应作:“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了”字应属下句。或以“了”字属“小乔”句,是误断。

关于异文,何文说明数处。

第一,东坡此词开头三句,南宋诸本均作:“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然“尽”字仄声,与北宋初《念奴娇》诸制此处用平声者异。洪迈《容斋续笔》卷八“诗词改字”条谓:“家有鲁直所书东坡《念奴娇》……‘浪淘尽’为‘浪声沈’。”何文认为,“浪声沈”可能是东坡词原稿。

第二,“三国周郎赤壁”,山谷手书本作“三国孙吴赤壁”。何文认为,原词作“周郎”或“孙吴”,固不得而知。然“孙吴”无奇趣,“周郎”则呼之欲出矣。

第三,“乱石穿空。惊涛拍岸。”“穿空”或作“崩云”,“拍岸”或作“掠岸”“裂岸”。何文认为,“穿空”“拍岸”较胜。旧题诸葛亮《黄陵庙记》有“乱石排空,惊涛拍岸”之语,东坡词盖本于武侯之文。

第四,“樯橹”或作“狂虏”“强虏”。何文谓,“灰飞烟灭”应是指木而言,故“樯橹”较胜。

以上撮述何文要旨,其推勘之细密,对于研读东坡《念奴娇》赤壁词者颇有裨益,这是应当肯定的。但是文中有些意见,也尚可以作进一步的商讨。

譬如“了雄姿英发”,这样断句,很不易理解。何文指出,宋人词中用“了”字起句者,是作副词用,作“完全”解。如秦观《好事近》:“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辛弃疾《满江红》:“被西风吹尽,了无陈迹。”这些词句都容易理解。但是,东坡词如作“了雄姿英发”断句,怎么讲呢?何文的解释亦未能使人满意。如果根据通行的断句法,作“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正说出小乔初嫁之后,公瑾燕尔新婚,雄姿英发,不也是很有情趣吗?

再说,东坡才气横溢,他填词时,逸兴遄飞,常能出奇制胜。他遣辞造句,不一定拘守所谓无一字无来历之法则,故“乱石穿空”二句可能是自创之辞,未必是取资于诸葛亮《黄陵庙记》;何况此文疑是后人伪托,东坡未必信之。至于异文,古人诗词传世者所以多异文之故,除去传抄传刻时的失误或妄改之外,作者在写出初稿之后,还可能常加修改,所以传出的后稿往往与前稿不同,有时后出者胜。这其间的痕迹也难以查考。在音律方面,东坡自言:“平生不善唱曲,故间有不入腔处。”(《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九)宋人也曾说,东坡词是“曲子中缚不住者”。李清照《词论》中更明确指出,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从苏轼自述填词经验以及宋人对他的评论,可以看出,对于东坡词,不能用一般的音律去衡量。所以我们今天读东坡词,也应当像九方皋之相马,赏识于牝牡骊黄之外,而不必刻舟求剑。以上粗陈所见,疏浅之言,恐未必有当于高明也。

1991年9月

(原载《大江东去——苏轼〈念奴娇〉正格论集》,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吴多泰中国语文研究中心199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