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靖康稗史笺证》
中华书局1988年出版的《靖康稗史笺证》是一部罕见而价值高的史料书,崔文印同志的笺证也极为谨严翔实,是近年来整理古籍中的上品。
下面我略述读此书之心得以及运用其中资料进一步阐释吴激词的一点收获。
据崔文印同志所撰《前言》的介绍,此书共包括七种稗史,除《宣和乙巳奉使金国行程录》又见于《三朝北盟会编》及《大金国志》之外,其他六种皆所仅见。此书是确庵、耐庵二人编成的。确庵于南宋孝宗隆兴二年(1164年)编订《同愤录》下帙,其中有《开封府状》《南征录汇》《宋俘记》《青宫译语》《呻吟语》各一卷。一百多年之后,耐庵于度宗咸淳三年(1267年)发现此稿本时,该书上帙已经散佚。耐庵从下帙内容,推知此书上帙当是靖康闰月前事,也就是汴京陷落以前之事,故在下帙基础上,又补入了《宣和乙已奉使金国行程录》与《瓮中人语》各一卷,使“靖康祸乱始末备已”。这就是我们所见到的这部《靖康稗史》。确庵、耐庵二人姓氏及事迹无考。(清末丁秉衡跋此书时,曾推测,所谓“耐庵”,或即是作《水浒传》之施耐庵。)本书自南宋咸淳三年编定之后,似无有刻本,南宋以后诸家书目均未著录,但很快即传到高丽。明建文帝三年辛巳(1401年),朝鲜国王遗德曾为本书作跋。到清光绪十八年(1892年),苏州谢家福得到此书传抄本,随即倩人过录,将副本赠予友人丁丙(现藏南京图书馆)。民国二十八年(1939年),王大隆刊印此书于《己卯丛编》中,是据丁秉衡从丁丙藏书中抄出之本。但是《己卯丛编》中的《靖康稗史》是草率印出的,脱漏严重,错字很多。所以崔文印同志整理此书时,以南京图书馆藏丁丙抄本为底本,校以《己卯丛编》本,并参考陈乐素、傅乐焕两位先生对某些篇的校补与笺证,另外,又引用大量资料,如正史及时人或后人有关著作共三十余种,与本书之记载互相印证,比勘其详略异同,指出某些记载所以有失误偏差之故,用力甚勤,对读者裨益很大。
《靖康稗史》所收的七种书,据崔文印同志《前言》所说,它从“不同角度,记载了北宋都城陷落始末及宋宫室宗族北迁和北迁后的情况。作者大都是亲历、亲见其事的人,它为研究靖康祸乱始末,不啻提供了第一手材料”。这话是中肯的。我读此书后,感受到其中所记载者详赡具体,且有时描绘生动,不但为《宋史》《金史》所未有,也超出了《三朝北盟会编》所录群书记事之外。因此,我能从中进一步了解靖康祸乱始末,北宋末年朝政之腐败、亡国之惨痛以及女真统治者之凶狠残暴。同时,我还利用了其中某些资料,在继续阐论吴激《人月圆》词时,更能深入。下文即说明之。
吴激字彦高,北宋末年奉使入金,被留不返,遂在金朝做官。他善于填词,造诣很高。元好问《中州集》卷一“蔡丞相松年”条下说:“百年以来,乐府推伯坚(按,蔡松年字伯坚)与吴彦高,号吴蔡体。”吴激的《人月圆》词,特别出名,备受称赞。兹抄录于下:
南朝千古伤心事,犹唱《后庭花》。旧时王谢,堂前燕子,飞向谁家?恍然一梦,仙肌胜雪,宫髻堆鸦。江州司马,青衫泪湿,同是天涯!(据《四部丛刊》影元刻本《中州集·中州乐府》)
关于这首词写作时的情况,南宋、金人书中均有记载。洪迈《容斋题跋》云:“先公(按,指洪皓,使金被留)在燕山,赴北人张总侍御家集,出侍儿佐酒,中有一人,意状摧抑可怜。叩其故,乃宣和殿小宫姬也。坐客翰林直学士吴激赋长短句纪之,闻者挥涕。”元好问《中州集·中州乐府》选录此词后附记云:“彦高北迁后,为故宫人赋此。时宇文叔通亦赋《念奴娇》,先成而颇近鄙俚,及见彦高此作,茫然自失。是后人有求乐府者,叔通即批云:‘吴郎近以乐府名天下,可往求之。’”刘祁《归潜志》卷八云:“先翰林(按,指其父刘从益)尝谈,国初宇文太学叔通主文盟,时吴深州彦高视宇文为后进,宇文止呼为‘小吴’。因会,饮酒间,有一妇人,宋宗室子,流落,诸公感叹,皆作乐章一阕。宇文作《念奴娇》,有‘宗室家姬,陈王幼女,曾嫁钦慈族。干戈浩荡,事随天地翻覆’之语。次及彦高,作《人月圆》词云(词文从略,与《中州乐府》字句小异)。宇文览之,大惊。自是人乞词,辄曰:‘当诣彦高也。’彦高词集,篇数虽不多,皆精嫩(按,此字与‘美’同)尽善,虽多用前人诗句,其翦裁点缀,若天成,真奇作也。先人尝云:‘诗不宜用前人语,若夫乐章,则翦截古人语亦无害,但要能使用尔。如彦高《人月圆》,半是古人句,其思致含蓄甚远,不露圭角,不尤胜于宇文自作者哉!’”
1982年,我曾撰写《论吴彦高词》一篇短文,发表于《四川大学学报》1982年第4期。此文就吴激《人月圆》词善于融化古人诗句立论,而对于侑酒侍儿之身世,则仅根据宇文叔通词中说她是“宗室家姬,陈王幼女,曾嫁钦慈族”这几句话,加以推断说:“钦慈”是宋神宗陈皇后的谥法。陈皇后原是神宗的嫔妃,神宗卒后不久,她也死去。因为她是徽宗的生母,所以徽宗即位后,追册为皇太后,谥钦慈(《宋史》卷二百四十三《后妃传》)。这位“侍儿”大概是宋陈王之幼女,曾嫁给陈皇太后家的族人,北宋灭亡时,被俘入金的。只此而已,不能再作更深的阐释。及至读过《靖康稗史笺证》之后,我又受到启发,对这位“侍儿”的身世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
《靖康稗史》之七金人可恭所撰《宋俘记》云:
天会四年(1126年,即宋钦宗靖康元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既平赵宋,俘其妻孥三千余人,宗室男、妇四千余人,贵戚男、妇五千余人,诸色目三千余人,教坊三千余人,都由开封府列册津送,诸可考索。
据此,金灭宋之后,俘虏北去者约二万人,其中“宗室男、妇四千余人,贵戚男、妇五千余人”,这位张侍御家的“侍儿”,大概即在其中。又据同书之三《开封府状》记载,宋朝曾经答应犒金军的金银,数目庞大,现金不足,则以帝姬、宗姬(徽宗改公主之号为“帝姬”,诸王之女为“宗姬”)、族姬、宗妇等准金献纳。宗姬一人准金五百锭,共五十二人。(同书之四《南征录汇》载少帝〔即是钦宗〕手押云:“原定犒军金一百万锭、银五百万锭,须于十日内输解无阙。如不敷数,以帝姬、王妃一人准金一千锭,宗姬一人准金五百锭。”可与《开封府状》相印证。)这位“陈王幼女”大概即在此宗姬五十二人之中,是以五百锭金的身价被卖的。又据《靖康稗史》之六《呻吟语》引《燕人尘》:“天会时,掠致宋国男、妇不下二十万。……妇女分入大家,不顾名节,犹有生理,分给谋克以下,十人九娼,名节既丧,身命亦亡。”可见这些被掠妇女的命运是极为悲惨的。
从以上这些资料可以看出,这位“侍儿”原是宋“陈王幼女,曾嫁钦慈族”,娘家、婆家都是皇亲贵戚,煊赫一时;但是一旦国破家亡,她不但是俘虏,而且是卖身的奴隶,于是流落在张侍御家为奴,勉强活下来(即“不顾名节,犹有生理”者),其地位之卑贱屈辱就可想而知了。所以当她侑酒唱歌时,抚今思昔,悲从中来,“意状摧抑可怜”。当她说明身世之后,引起了吴激的深切同情。吴激是士大夫,使金被留,仍任翰林直学士的官职,当然与这位侍儿身份不同。不过,吴激是被迫仕金的,又看到故国的覆灭,他心中当然是非常悲痛。正如他后来在所作《满庭芳》词中所说:“应怜我,家山万里,老作北朝臣。”所以当他听到这位侍儿的歌唱并问明了她的不幸身世之后,大有“江上之歌,怜以同病”之感,于是即席作这首《人月圆》词。词中最后三句:“江州司马,青衫泪湿,同是天涯。”运化白居易《琵琶行》的诗句,不但巧妙,而且更为沉痛(因为白居易仅是远谪之悲,并非亡国之痛),无怪乎“闻者挥涕”了。在宋代,词的声乐感人最深,尤其是当南北宋之交,如果唱词时触及北宋灭亡、中原沦陷这个敏感问题时,更容易引起听者之悲愤伤痛。南宋孝宗初年,有志恢复,曾用张浚之议,出兵攻金,初战获胜,后以诸将不和,大败于符离。孝宗胆怯,遂又与金议和。张孝祥是主战派,反对和议,他作建康(今南京)留守时,曾在宴会席上赋《六州歌头》,上半阕痛伤中原沦陷,下半阕慨叹说:“渺神京。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冠盖使,纷驰骛,若为情。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当时在座的张浚听了,心中悲痛,遂罢席而入。所以刘熙载评此词说:“词之兴、观、群、怨,岂下于诗哉!”(《艺概》卷四)
以上所述,是我读了《靖康稗史笺证》之后,根据其中有关资料,对于吴激《人月圆》词的内容有了更深的理解,所以能在旧作《论吴彦高词》的基础之上,拓展补充,对于《人月圆》词作了更为深细的阐释,同时也兼论吴激其他的追怀故国、自伤沦落之作,如《春从天上来》(据题序,此词是吴激在“会宁府遇老姬,善鼓瑟,自言梨园旧籍”有感而作。按“梨园”即是教坊。据《靖康稗史》之七《宋俘记》,金灭宋时,俘虏北去的诸种人中有“教坊三千余人”。此老姬大概即在其中)、《风流子》等。于是我重写了一篇《论金初词人吴激》,作为《灵谿词说》续集的一篇,发表于《四川大学学报》1989年第4期中。
这是我读《靖康稗史笺证》的一点体会与收获。
(原载《书品》,1990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