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 评贺麟译斯宾诺莎《致知篇》——兼论翻译
评贺麟译斯宾诺莎《致知篇》——兼论翻译

贺麟君译斯宾诺莎B.de Spinoza《致知篇》(Tractatus de Intellectus Emendatione )为中国哲学会西洋哲学名著编译委员会译著之一种,由商务印书馆承印,于三十二年8月出版。贺君译此书,极为矜慎,据篇首《弁言》:“本书是根据斯宾诺莎拉丁文原著格布哈特校定本《斯宾诺莎全集》第二册第1页至第40页(Spinoza Opera Ⅱ.Herausgegebenvon Carl Gebhardt),并参照格布哈特德译本,埃尔威斯(Elwes)英译本及《每人丛书》波夷尔(Boyle)英译本译成,本篇分五章,一百一十节,皆以德译本为准,各种译本有出入处,或对于拉丁原文解释有不同处,大都以德译本为最后根据。”篇末所附《备考》,包含数种资料:1.重要译名之讨论与解释;2.译本异同之考证与取择;3.困难处所之注释与引证。此外,卷首有《导言》一篇,论述斯宾诺莎之生平及学说大旨,卷末附录《逻辑方法的性质》一文,讨论本篇所含斯氏逻辑思想。余愧不通拉丁文及德文,仅取埃尔威斯英译本与贺君译文校勘细读,严格而论,余实无评此译著之资格,译文甘苦利病及其中是否有可以商榷之点,非余所能论。惟余读是书后,对于贺君译书之态度、方法、体例及所以迻译斯篇之用心,颇有所感,故草此短文,敬质于贺君及世之留心译业者。

国人迻译西书,虽始于明末,然当时所译既寡,不久亦中绝,至晚清而译书之业复盛,迄今已有数十年之历史,而成绩并不甚佳,综括以往译书之缺点及吾人对翻译事业理想之标准,可得数点意见。

论晚清译业者,多推严幼陵为巨擘。严氏于中西文均精通,译书态度亦忠谨,其所标信、达、雅三事,允为翻译之正鹄。惟严氏译出诸书,实未能尽符其所向,盖中西文体,本相悬殊,西文句法,复杂变化,短辞子句,穿插其间,又其全句构造,往往如剥蕉,如卷帘,非读至句末,不能明其主旨,而中文句法,则贵简短,多顺叙直陈,故由西文译为中文,如求意义之密合,则译文必繁冗拖累,甚至于不可解,非但不能雅,抑且不能达。是以严氏译书,多用意译,移易原文次序,或省略不必要之辞句,以求译文之朗畅。惟意译之运用,须有限度,在不失原文要旨之范围内,可以自由,否则陷于不信之弊矣。此中分际,极为细微,严氏译书,似颇重文笔之雅,如遇“信”与“雅”二者不可得兼之时,则宁舍“信”而存“雅”,故其所译,文辞简洁,琅然可诵,而有时不免稍失原书意旨。凡曾取严氏译著与原书对读者,殆均有此感。吾为斯言,非敢苛责严氏,盖以就最理想之翻译标准而论,于严氏犹觉有美中之不足焉。(严氏之时,国人通西文治西学者尚少,而读旧书重文辞之风气犹盛,严氏译著,如不力求渊雅,则不能为国人所重视而爱读。吴挚父所以欣赏严译《天演论》而为之作序者,其译文“骎骎与晚周诸子相上下”,殆为一重要原因。故严译之特重文辞古雅,亦当时环境使然,严氏如生于今日,其观念或稍变也。)民国以来之译者,矫严氏之弊,倡直译之法,以为可以密合原旨。然操觚之士,其中文之精通及态度之忠谨,多逊于严氏,译出之书,晦涩难解,甚至于不可解,是则虽译等于不译。故严氏译著至今为人所重,而晚近译本,多令人展卷思卧,非无故也。吾人理想之译文,仍遵严氏所标信、达、雅之准的,先求信与达,次求雅,能直译而直译之,不能直译者意译之,所期于原书能信,于原文能达,而吾人所谓“雅”者,并非如传统所谓“古雅”“典雅”,亦非欲以晚周诸子之文体,译19世纪之西书,而在能保存中国文章之风味。译文可以相当欧化,然于中文适当之句法,精切之成语,须尽量采用而融化于其中,易言之,即求能以中国文章表达西洋思想。如此,非但能于译书特创一种文体,而于建树中国之新文体,亦将有所贡献。(今人思想,受西洋影响,其论事论理,能分析,有系统,其立言亦有分寸,有比例,较古人为更合于逻辑,而抒情体物亦更曲折精细,故纯用古人之文体及语法,已不能尽达今人之情思,必须渐渐建树一种新文体也。)此第一点意见也。

凡任译事者,须精通其本国之文字及所译之书之文字,此固尽人所知也。然仅精通文字尚未足胜译书之任。盖平凡无价值之书,无须迻译,所当译者,多为名著。名著出于通儒硕学,义蕴深宏,即在欧西,亦非常人所能尽解,况乎东方异国之士。故译书者,非但熟练文字,尤必学有专长,治哲学者始能译哲学书,治文学者始能译文学书,治史学者始能译历史书。必于所译之书,研究有素,通其意蕴,熟洽于心,如自己之思想,然后以适当之中文表达之,译书之责始尽。然国人之译书者,往往掉以轻心,通欧西一两国文字,即以为无书不能译,卒之强解误解,疵谬百出,遂为译业之大厄,此极宜矫正者。此第二点意见也。

译书之意,在介绍西方之学术思想。然名著往往言约意微,徒读译文,仍难尽解,则宜有导言与附录,或论述作者之生平及其学术,或发挥讨论所译书之要义,书中精美之处,译出后尚应略加注释,凡此皆足以助读者之了解而引起其兴趣。原书如为古代著作,用希腊文或拉丁文撰写者,其中校勘训诂,问题纷纭,各国译本,亦有同异,则宜根据原著,参考各家校勘注解及各国译本,以求折中至当,而取舍从违之故,均宜注出,以见治学谨严之精神。以上所言诸事,国人译著尚鲜有能皆做到者,诚译业之憾事。(譬如国人有不通希腊文,仅据英译本翻译亚里士多德《诗学》者,此亦对译业不能谨严忠实之一例也。)此第三点意见也。

本以上三点意见,而观贺君译著,则颇有足称许者。贺君研究讲授斯宾诺莎之学,历有年所,其译此书,以原著拉丁文本为根据,复参考一种德译本、两种英译本,并指明英译本误译漏译者数处,其比勘斟酌之细,具见于篇末《备考》中。严幼陵译书,“一名之立,旬月踟蹰”,贺君译此书,亦极忠谨,姑举一例。斯宾诺莎此篇题目,拉丁原文为Tractatus de Intellectus Emendatione,如直译为中文,应作“知性改进论”或“知力校正论”,贺君以为此两种译名均未能尽达原旨,故意译为“致知篇”,并说明所以取此名之意曰:“当斯宾诺莎之时,学者多以知性之修养或促知力之完善,为人生第一要事,其用以自勉且相与勉人者,皆莫不以‘致知’为事,具见于斯氏与友人往来书札中,且斯氏本篇之旨,在教人如何消极的勿为起自身体的、感受的、想像的、混淆的、违反我们意志的感官知识所囿,积极的独从吾人本性之必然,绝对凭依我们自己的力量,以求得明晰清楚的观念。盖斯氏不惟认道德非外铄我,且认真理非外铄我,其说与宋明儒之言‘致知’,亦有吻合处。……Emendatione一字,德译本作Verbesserung(使更善),Elwes英译本作improvement(增进)皆能表示使知性扩充发展之意,而未含有认知性本身有病,须加校正改变之意。”(原书第48页)“致知”二字,本吾国古书中之成辞,贺君以为取此二字译斯氏此篇之题目,浑成精切,故采用焉。贺君译文,就余取埃尔威斯英译本对读之所得,觉其力祈密合原意,而遇直译不能通之处,则用意译以济之,于原书求之能信,而译文亦朗畅易解。至于篇首所附导言,论述斯宾诺莎之逻辑思想,均发挥详尽,对于读者了解《致知篇》,殊多助益。总之,贺君此册译著,其贡献不仅在介绍斯氏《致知篇》于国人,而尤在能为译业开一新径,此吾人所愿表而出之者也。

自东汉迄于隋唐,印度佛学输入,当时之人翻译佛经,成绩卓尔,其经过情况,颇足供今日译西书之参考。初期译者,主意译,重文辞,如三国时之支谦、康僧会皆是。支谦《法句经序》(此序旧无作者主名,汤用彤著《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考定为支谦所作)谓竺将炎所译《法句经》“近于质直,仆初嫌其辞不雅”,故支谦所译,文辞华美,此亦与当时环境有关。盖晚汉以还,尚文之风已盛,而佛学初来,真识尚寡,译经文辞华瞻,亦可增一种吸引力。支愍度《合首楞严经记》谓支谦“才学深彻,内外备通,以季世尚文,时好简略,故其出经,颇从文丽。”颇能得其用心,此盖与严幼陵之心理相似也。支谦虽主意译,而当时维祇难已主直译。苻秦时,道安、赵正以旧日译经多失原意,故益倡直译之论。道安曾述赵正之言曰:“昔来出经者,多嫌胡言方质,改适今俗,此正所不取也。何者,传胡为秦,以不闲方言,求知辞趣耳,何嫌文质?……经之巧质,有自来矣,惟传事不尽,乃译人之咎耳。”(《出三藏记》卷十)故道安、赵正主持译事,务存原意,如巧削原文,使便约不烦,即是搀译者私意,道安所斥为“葡萄酒被水”者也。然此时所译之经典,尚非尽美尽善。至鸠摩罗什出,而后译业始达完美之域。罗什既“硕学钩深,备悉方言”,其译经态度方法,忠实谨密,僧睿记罗什之译《大品般若》曰:“手执胡本,口宣秦言,两译异音,交辩文旨。”与诸宿旧五百余人“详其义旨。审其文中,然后书之。……胡音失者,正之以天竺,秦言谬者,定之以字义,不可变者,即而书之。”(《出三藏记》卷八)所谓“秦言”,指中国文,“天竺”指梵文,“胡音”盖指西域诸国文字。佛经原为梵文,后佛学盛行西域,盖有用西域文字所译之经典,罗什译经时,不但根据佛经原著,且亦参考西域文译本。梵文文体,迥异中土,故罗什译经,不专主直译,《高僧传·僧睿传》记一事,可见罗什对于译经文体之态度:“昔竺法护出《正法华经受决品》云‘天见人,人见天。’什译经至此,乃言曰:‘此语与西域义同,但其言过于质。睿曰:‘将非人天交接,两得相见。’什喜曰:‘实然。’”罗什之意,盖欲于不失原旨之范围内,尽量保存中国文之风味,所谓“曲从方言,而趣不乖本”(慧观《法华宗要序》)。故其所译,或删去原文繁重,或不拘原文体制,或变易原文而文体特为雅洁,综观六朝人译佛经演进之情形,可分三期。第一期,主意译,重文辞,译文虽美,而时失原旨。第二期欲矫第一期之弊,故主直译。第三期调和于直译与意译之间,在不失原文意旨之范围内,力求译文雅洁,能保护中国文之风味,而译书态度与方法,亦较前人更为忠实谨密,此即鸠摩罗什对于译业之贡献。近数十年迻译西书之情形,如比之六朝人之译佛经,相当于第一、第二两期,今后将进至于第三期,鸠摩罗什等之高风伟业,则吾人所望于贺君及其同道诸朋者矣。

复次,吾人读斯宾诺莎《致知篇》,并推求贺君所以迻译介绍之意,尚有深感于心而不能已于言者。斯宾诺莎一生皆“为真理而生”,其作《致知篇》之目的,“在指出其个人困心衡虑之经验,深悟追求真理实为企求至善之究竟法,并昭示致知之方,及真理与实在之系统一贯性”(贺君《导言》中语)。而斯氏致知之方(即是逻辑方法)则采用数学方法,其特点有二:“(一)不问目的,但问本性。(二)据界说以思想,依原则而认知。”(贺君《附录》中语)此实医治国人思想对症之药。夫中西文化异同,仍一重大而繁复之问题,固非简言可尽,而西洋自古希腊人即有一种不厌不倦追求真知之精神,不问目的如何,实用与否,而但研究事物之本性,中国人则缺乏这种精神,此实中西文化一最大差异之点。贺君曰:

中国人平日已养成只注重一物之实用、目的、结果,而不研究一物之本性的思想习惯或成见,在知的方面,只重末而不重本,重效果而不重原理。在行的方面,便成为重势利重功用而不重理性或义务的计算道德。譬如,《论语》上很有名的长段推论,由名正而推到言顺,由言顺而推到事成,由事成而推到礼乐兴,由礼乐兴而推到刑罚中,由刑罚中推到民能措手足。这种推理便纯是由效果推效果,由功用推功用的思想方式。据这种说法,正名便有言顺、事成、礼乐兴、刑罚中、民得措手足的结果或效用,而不正名便有言不顺、事不成、乐礼不兴、刑罚不中、民无所措手足的结果。虽然孔子这段对于效果的看法也许很对,但这只是一种实用的观点,而不是逻辑的观点,因为这段虽富有政治识度或哲学识度的谈话,不能构成政治哲学或正名哲学。假如孔子不仅谈效用,而更能从逻辑方面系统地告诉我们什么是名的本性,那就会构成一部名学,再进而逻辑地昭示我们什么是礼乐刑罚的本性,那就会形成文化哲学或社会哲学。又如《大学》上的“物格而后知致,知致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一大串推论,亦不是纯逻辑的推论。……但中国的思想家大都只注重格物、致知、正心、诚意的方法与效用,和修齐治平的技术与结果,而不知应用数学方法从事本性的研讨,因此遂少有产生纯逻辑、纯哲学、纯科学,其主要原因即由于只注重问结果、效用、目的之实用主义,而不注重采用数学方法从事本性的探讨有以使然。无怪乎斯宾诺莎于他的《伦理学》卷一的《附录》里,用全副力量以攻击那仅追问目的企求效用的思想方式,而认为“这种说法,若无数学以救治之,实足为使人类陷于永不能直见真理之一大原因”。我也是这样说,这种重目的重效用不重本性的思想习惯不打破,则知的方面只问本质只重原则的纯逻辑、纯哲学、纯科学皆永不会产生,行的方面,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的高洁行为、纯粹道德亦将永无法产生,换言之,以数学为模范,只问本性,不问效用,实走入纯逻辑的主要关键,而且是企求纯道德的“入德之门”。(原书附录《逻辑方法的性质》)

贺君所论明切精辟,故不避冗长,征引于此。清末张文襄标“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二语,时人颇称道之,至今犹有赞同其说者,实则此言过简,不免语病,盖严格论之,体用一源,未可截而为二,有甲体即有甲用,有乙体即有乙用,故中学之体,自产生中学之用,反之,如欲得西学之用,亦必先研求西学之体也。所谓西学之用,国人以肤浅之观察最易见者,即其机械之巧,制造之精,工业之盛(尤其清末人所见大都如是)。实则西学之用,并不止于此,此不过其一端而已。然即此一端,亦非仅工匠之能事,实赖科学家之智慧,而推源于追求真知之精神。此种精神,古希腊人已深具之。文艺复兴以来,特为发扬光昌,遂有近三百余年欧西灿烂之文明。返观吾国民族,自古即缺乏此种追求真知之精神。西方学者,论古希腊哲学率谓亚里士多德以后之哲学为衰退时期,因其只注重实用,无复前人为真知而求真知之科学精神,殆已落于第二义。若本此意见以衡量吾国先秦诸子,其不落于第二义者几稀。惟所谓辩者如惠施、公孙龙等,颇能以纯逻辑方法探求事物之本性,然重实用之中国民族,不能欣赏此种纯理智之探讨,故辩者之学,在当时为诸家所排,西汉以后,光沉响绝。中国民族不能产生科学,固无足怪。抗战以还,创巨痛深,国人深切感知,苟非积极科学化、工业化,此后吾中华将不能立国于天地之间。故提倡科学振兴工业之声盈于朝野,此固可喜之现象。窃以为犹当更进一步,求其本原,即培养国人纯理性的追求真知之精神。吾国民族虽缺乏此种精神,然并非绝无也。先秦时则有惠施、公孙龙等辩者之学;魏晋玄言,论“才性四本”“声无哀乐”,皆探求事物本性,而不重实用之目的。两宋理学,一方面虽似带有宗教性,而另一方面亦极重穷理致知。再观史籍及各家文集所载,畸人俊士具有科学精神者,亦偶或遇之。惟此一粒追求真知之种子,在中国民族性中,发育不善,其力甚微,故至今国人思想犹多陷于阴阳五行,冬烘迷信。此后当尽量培养而发扬之,庶几中国可以产生纯逻辑、纯哲学、纯科学。西方学者如斯宾诺莎之书,乃极佳之补益品。而斯氏为人,崇高孤洁,其智力澄明,既足以破除愚昧,独探真知,而其毅力刚贞,敢言人所不敢言,不因利诱威迫而屈服于传统之迷妄信仰,尤足为今日中国学者之仪型。贺君翻译此书,固有甚深之用意存于其中也。

(原载《思想与时代》第31期,1944年2月)